德侑實業有限公司設立於民國92年,憑藉著對複合材料的專業,以獨特的專業技術長期為各大品牌OEM、ODM提供產業全方位服務。

我們每天有1/3的時間需要枕頭先相伴。這也是身體、器官獲得休息的寶貴時刻...偏偏,我們卻很容易因為睡到不適合自己的枕頭,睡得輾轉反側、腰酸背痛,又或還沈浸在白天的煩惱、緊張明早的會議、害怕趕不及早上的飛機等等...讓我們的睡眠不夠優質、不夠快樂、沒有辦法快速入眠。

德行天下創辦人有鑑於過去開發各類生活產品的經驗,便想利用本身所長,結合各類複合材料的特性,投入枕頭開發的行列。

從枕頭模具開發、材料研發、創新製造到整合顧客需求過程中,了解到一款枕頭的製作,除了要解決一般乳膠枕悶熱且不透氣的問題,更要同時兼顧到人體工學的體驗性,創辦人常說:「一個好的枕頭,支撐透氣兼顧,仰睡側睡皆宜,才能每天快樂入眠。」

現在導入石墨烯加工技術,讓枕頭的功能性更上一層樓

石墨烯具有良好的強度、柔韌度、導電導熱等特性。它是目前為導熱係數最高的材料,具有非常好的熱傳導性能

德侑實業有限公司為了替自己身邊重視的人們做好一顆枕頭。不論是在外形,還是在舒適度上都能達到最好的需求,即便現今許多的工廠因成本上的考量,顧了外形,忘了內涵,但德侑實業依然不忘在品質上的「堅持、 執著」。

引進先進的加工技術,就是要給消費者最佳的產品

開發、研究、創新以及對材料的要求是德侑實業開發枕頭的初衷,憑藉獨特的專利技術將極其珍貴的天然乳膠與千垂百練的備長炭完美結合後

創造出獨家環保無毒的TakeSoft 徳舒孚專利綠金乳膠;乳膠材料,備長炭,石墨烯應用提高到更高的層次。

同時具備防霉、抑菌、透氣、除臭、遠紅外線等五大功效,並榮獲多國發明專利。

生產過程採用專線製造專利乳膠材原料,全自動化生產保證品質與產量穩定,達到品牌客戶的最高要求。

石墨烯枕頭製作開模一條龍:

選材品管

原料調配

成品製造

 

包裝設計

 


若您有枕頭開發構想或是想OEM自己的品牌,歡迎預約現場諮詢,體驗無毒的TakeSoft 徳舒孚專利綠金乳膠做製作的枕頭,用最專業MIT精神幫助您打造你的專屬品牌。

德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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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謝的梔子花          文/南佳   1 地處大別山余脈的高家墩村有著種樹的傳統習俗,各家各戶門口的場院里都種有幾棵樹,基本上是果樹,比如說棗樹、板栗樹、桔子樹或者是桃樹,很少有種花樹的。高德明家門口也種了樹,只不過種的是梔子花樹,還是兩棵,一大一小。據說,那是在他家生女兒時種的,生第一個女兒彩云時種了一棵;過了兩年,生第二個女兒彩霞時又種了一棵。現如今兩棵梔子花樹的樹齡都超過了二十年,枝繁葉茂,每年端午前后,盛開的梔子花就會散發出馥郁的香氣。 "彩云,你去摘些梔子花,待會兒拿到鎮上去賣。"吃過早飯,彩云媽劉嬸一邊收拾飯桌上的碗筷,一邊大聲吩咐道。 "知道啦!"彩云有些不耐煩地答應著,可并沒有起身。她吃完早飯,放下碗筷就鉆進了自己的房間里,坐在床頭上刷手機。她現在很不好意思與人見面,包括自己的父母,只想躲在房間里。回到家里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她每天都不愿意出門,盡量避免與村里人碰面,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村里鄉親們關心式的詢問。其實,眼下處于五月份,不冷也不熱,正是做事的時候,這時節村里的人并不多,年輕人幾乎都在外地打工,只剩下老的和小的。遇到小孩子倒沒什么,可如果遇到年長的,那都是爺爺、奶奶輩份的人,見面就啰七八嗦地問個沒完,都得小心地應付著,煩都煩死了。 "你沒有耳朵啊?叫你不動!"彩云媽站立在房門口,臉色陰沉著,語調也高了幾分,直接數落開了:"都二十多歲的人了,總該做點事兒吧?成天窩在家里,你是做富家小姐的命嗎?" 彩云趕緊將手機揣進衣兜里,跑出房門,拿了一只竹籃,到院子梔子花樹下摘花。她聽到她媽媽還在繼續數落,不過對象變成了她爸爸高德明。"當初跟你說,不讓彩云讀高中,更不用去武漢讀什么學院,你不聽!現在看看,有什么用?花了那么多錢,耽誤了六七年,這會連工作也找不到!還不如彩霞,每年打工可以賺幾萬塊!" 高德明顯然習慣了老婆的說話方式和節奏,這會兒正坐在堂屋里的小木凳上自顧自地掰弄一只簸箕,他想將破損的邊緣修好。至于老婆對他的指責早就不當回事了,反正也不是第一回,讓她現在再多說一次也無妨。 "都是你寵的呀!現在你的大女兒做農活做不了,家務活不愿做,外面的工作找不著。這一個多月里,天天躺在房里,唉!"劉嬸說到這兒時,語調中竟然帶了些悲聲:"她以后找婆家都難啊!" "夠了!"一直沒有吱聲的高德明猛將手中的簸箕丟出老遠,揚起黝黑的臉,對著他的老婆吼道:"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彩云還沒畢業呢,現在只是在實習期,你咋就知道她找不到工作,咹?!" 劉嬸見當家的發火了,立馬不作聲,轉身進了廚房。別看高德明現在五十多了,身板兒比老婆還要瘦小,但作為現在家中唯一的男人,氣勢和威信還是足夠的。他是村子里少有的高中畢業生,只是當年沒有考上大學,年輕時也算是村子里風流倜儻的能人,當過民辦小學的老師,做過村里的會計,要不然憑劉嬸年輕時的美貌也不會看上他,死活要嫁給他。高德明堅信讀書能改變人生命運,這些年來,他與他的高中同學沒有多少交集,但他知道,那些考上大學的同學現在生活和家庭不是他所能比的,所以,他讓他的兩個女兒都讀了書,盡可能多讀書,為了替他實現跳出"農門"的夢想,更為了女兒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 高德明心里其實一直不暢快,現在更煩,只是不露聲色,全都埋在心里。想當年,他讀書也算是很勤奮的,可農村的教學質量也就那樣,自己的基礎打得不牢,再加上那時高考錄取比率確實不高,是"千萬人過獨木橋",他沒有考上大學,也就沒有吃上"商品糧",只能繼續當他的農民。他沒有怨天尤人,安心務農,找個女人成了家,沒成想連生兩胎都是姑娘,"計劃生育"政策不能讓他再生第三胎了,他只得將希望寄托在兩個女兒的身上。可讓他郁悶的是,社會發展變化太快,取消"商品糧"之后,現在農村伢讀書投入大,結果卻難以預料,還不如去學門手藝,甚至不如去打工。他不愿意承認這一點,但現實就是如此。三年多前,他迫于老婆嘮叨與自家經濟收入的雙重壓力,狠心讓小女兒彩霞輟學,讓她隨同村里人去溫州打工了,只讓大女兒彩云繼續讀書。可彩云讀書成績也是一般,高中畢業只考上省城一所三本大學,學的是會計專業。 三年多前,彩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高德明還高興了一陣子,但隨后將情況了解清楚后,就高興不起來了,反而愁得不得了。他搞不懂的是,越是沒有名氣的大學,要交納的學費反而越高,畢業后找工作越難!彩云上大學每學年學費是一萬五,再加上生活費,四年下來的費用要超過十萬,可收獲呢?他一點底也沒有。當時,老婆極力反對讓彩云去讀這個大學,但他咬著牙根,將女兒送進了大學。現在女兒四年大學快讀完了,就業單位連個影子也沒有。這不,還有兩個月畢業的彩云,連實習的地方也找不到,只能回家等著拿畢業證。可拿到畢業證以后呢?想到這些,他就覺得心里堵得慌。 在屋外的彩云將父母的爭吵內容都聽得清清楚楚,想到自己的處境,禁不住暗自流淚。她知道,她的父母非常愛她,尤其是父親,自小將他視為掌上明珠,面前的梔子花樹就是證明,讓她讀四年大學更是最好的證明。父親希望自己的女兒成為有內涵的女子,不一定要有漂亮的外貌,但必須像這梔子花一樣自然地散發出芳香。正因為如此,她是村子里唯一的大學在讀的女孩子,但這又有什么用呢?現實太殘酷了,她花了這么多錢和時間讀大學,竟然連實習的地方也找不到!畢業就業單位更不知道在哪里!還不如像妹妹彩霞一樣早早地去打工賺錢,替父母分擔一些經濟負擔。 即將立夏,五月的氣溫上升很快,梔子花樹上的梔子花苞都賽著似地開放。彩云在樹枝間采摘相中的花苞,額頭上生出了微汗,心里很煩躁。她的長像隨她媽媽,身材苗條,容貌姣好,性格卻像她爸爸,內向少言,很多話寧愿埋在心里,也不愿向別人訴說,包括她的妹妹彩霞。她也好強,現實情況卻讓她自卑得不得了,尤其是讀大學這幾年,現實將她的自信心都磨蝕掉了。她覺得自己無論是家庭經濟條件、社會背景,還是個人能力,都比同學差很遠,自己的前途暗淡無光,命運對她太不公平,她經常如此地想。她不知道的是,自己已深深地陷入抑郁之中。 彩云將那些要開未開的花朵連同一兩片翠綠的葉子一起摘下來,這是最好賣相,開過頭的和花苞還沒有長足的不好賣。她非常喜歡這氤氳的花香,自然清新不做作,濃郁又不失含蓄。她覺得自己與這梔子花真的很相像,她沒有閑錢去打扮,只是農村女孩子那種素面自然的美,如同梔子花沒有玫瑰、牡丹等其他花朵那樣的形體與顏色,只能默默地在枝頭綻放,除非有人采擷下來,帶到集市上去推銷售賣,否則就會在枝頭悄然地凋謝。 彩云摘了滿滿一籃子梔子花,就停下手,站在梔子花樹下發呆。她想起了外出實習的尷尬經過,想到與男朋友劉輝微妙的關系,想到現在在家里媽媽的嘮叨、爸爸的沉默帶來的痛苦,想到即將開始的就業單位簽約渺茫……她想得越多,心里悲涼無奈的情緒就越濃,只覺得呼吸不暢,眼里景物愈來愈模糊。眼看著學院確定的兩個月實習期將滿,彩云猶豫著是不是提前返校。   2 大四下學期是整個大學期間最輕松的時光,對于彩云所就讀的武漢文理學院來說,更是如此。所有該修的課程都已學完,只剩下實習、畢業論文,然后就可以領取畢業證了,不過這些也是走走過場而已,關鍵還是最后一步,簽約就業單位。過完春節上學后,學院就安排大四學生實習的事,各個系的大多數同學都是自己找實習單位,只有少數人必須依靠學校安排,彩云就是其中之一。 彩云是地道的農村學生,農村之外沒有任何社會關系,只得依靠校方安排實習單位。她的個性迫使自己規規矩矩地聽從學校安排,不會主動地去離經叛道,也沒有能力去自我做主。與彩云一起實習共有五名同學,兩男三女,由輔導員周老師帶著前往潛江市開發區一家民營企業,據說這家生產標準件的企業老總與學院有一定的關系,所以才答應接收該院實習生實習。 盡管來之前已作了很壞的打算,但實際情況的糟糕程度仍然超出了大家的承受范圍。輔導員帶著這個實習小組先坐火車,再乘汽車,經過幾個小時才風塵仆仆地來到位于市郊開發區的領峰標準件有限公司。公司辦公室簡單接洽之后,由一位小美女職員將實習生一行人帶到了公司財務部。在公司財務部,大家等候了一個多小時,直至當天快下班時,才被財務老總接見。 財務老總是一位有些發福的中年婦女,當周老師帶著五位實習生走進她辦公室時,她就坐在寬大的辦公大班臺后并未起身。她神態有些傲慢地以淡漠的語調開口:"譚總跟我講過你們來實習的事,但是財務部是公司的重要部門,不可能接收這么多學生實習。這樣吧,張妍同學留在財務部,其余的人都到車間去,正好有四個車間,一個車間一個。"緊接著,她叫來部門里的一位年輕科員,簡單交待了任務,就將實習小組打發出了辦公室。整個過程中,連輔導員都沒有機會開口說話。 接下來,那位年輕的科員帶著四個實習生分別前往各個車間報到。時值三月初,春寒料峭,快要落山的太陽將金黃色的余暉涂抺在廠房和廠區的空地上,顏色明亮但絲毫感覺不到熱度,一陣風吹過,剛從辦公室走出來的所有人都覺得寒冷。彩云跟在大家后面,迎著相遇到的公司職工投來的好奇目光,原有的一點新奇感已全部被失望取代。彩云被分配到鑄造車間,當那位科員找到車間主任并說明來意時,沒有想到身材高大粗獷的車間主任粗聲粗氣地一口拒絕:"我這里不需要什么會計,給我增加兩個操作工人還差不多!"那一刻,彩云手腳無措地站在車間辦公室里,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當天晚上,實習小組所有人都住宿在開發區的一家新開辦的賓館里,輔導員周老師將大家召集到自己的房間開了一個小組會。周老師對實習單位接受實習生的情況沒有作任何解釋,只講了一種折衷的方案供大家選擇。折衷方案大致意思是,可以留在這家公司里做臨時工,工作由公司方安排,包食宿,月工資500元,兩個月實習期滿后,公司會在實習證明上蓋章。如果不愿意,可以自行離開,校方也認可大家完成了實習任務。 大家問,臨時工做什么工作呢?住在哪里?張妍呢? 周老師回答說:"你們到這家公司臨時工作,會安排到車間里跟班,可能是三班倒,做一些力所能及的體力活。住在公司的集體宿舍里,吃在公司食堂,可能比大學里的生活條件差一點點,你們自己可以權衡一下,再作決定。"周老師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接著對大家說:"我明天就會回學院,你們自己決定去留,提前告訴我就行了。至于張妍同學,她是潛江人,家里提前與公司方做了些工作,所以安排在公司財務部實習。" 一直低著頭不出聲的彩云,這時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張妍沒有參加這個小組會,想想也是,她沒有必要參加這個會。男同學之一的陳凱聽完周老師的話后,立馬作出不在這家公司實習的決定,打算回去自己找單位。他開了這個頭,另外兩個同學李如夢、章自立也跟著表示不在這里實習了,最后只剩下彩云還沒有作決定。此時,彩云正滿臉落寞地坐在那里想著心事,想到男友劉輝與她討論實習打算時說的話,心中有些怨艾,也有些悲涼,只覺得命運對自己實在是不公平。她沒有出聲,眼神有些飄突。 "彩云同學,你如何打算呢?"周老師的問話將胡思亂想的彩云喚醒。 "啊!我……"彩云好象被驚嚇了似的,倉惶地應聲,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彩云與李如夢雖是同班同學,關系原本就一般,現在心情都不好,于是沒有了交談的興趣,回房間后都直接上床睡覺,準備第二天各自回家。彩云最后也選擇了回家,這是沒辦法的事,她一個女生不可能一個人在陌生的工廠車間里干兩個月的臨時工。現在,她睡在賓館雪白的床上,裹著蓬松的被子,卻沒有一點睡意,想著明天回家購車票,盤算著自己還有多少錢,自春節和妹妹彩霞分開后再也沒有聯系等等。夜深了,聽著旁邊睡著的李如夢發出的輕微鼾聲,彩云突然非常想她的男朋友劉輝,忍不住拿起手機撥出了劉輝的電話。 "喂,彩云有什么事嗎?"手機想了好半天,才傳來劉輝睡意朦朧的聲音。 "潛江的這家公司不接受我們實習,我打算明天回家。"彩云握著手機小聲地訴說著。 "嗨,回家就回唄!有什么大不了的?太晚了,我要睡覺,明天再說吧!"電話那頭的劉輝明顯有些不耐,說完了這些話,就掛機了。 聽著手機里傳來"嘟嘟嘟"的忙音,本想聽幾句寬慰話語的彩云心里失落極了,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3 對于彩云來講,如果將大學四年時光比作是陰雨天的話,那么劉輝絕對是陰雨天里照在她身上的一縷燦爛陽光。劉輝與彩云同屆不同系,他學的是電子商務專業,家在H市,家境不錯,父親在H市建行工作,母親在政府機關工作。拿他的話來說,他來讀這個學院就是為了混個文憑,畢業后就回H市建行上班。彩云在劉輝面前依然有著濃濃的自卑,為掩飾自卑衍生出過分的矜持,使得兩人的戀愛關系有些微妙。但不管怎么說,大三下學期至今是彩云最開心的時光,因為有了男朋友劉輝。 他倆的相識帶有一點戲劇性的成份。大三那年,學院里的男女同學基本上都有了戀愛對象,但彩云沒有。并不是彩云長得不漂亮,相反,彩云的五官長得很精致,農村的體力勞動讓她的身材發育也很好,苗條又不失圓潤,只是經濟條件不允許她擁有好的衣著服飾,整天素面朝天,顯得有些鄉氣而已。這些都不妨礙她吸引眾多男同學的主動追求,她收到的情書不比別的女同學少,被男同學索要微信號的次數也很多,不過,她都以沉默的方式拒絕了。她性格內向,不自覺地以沉默來掩飾心底的自卑,更重要的是,傳統的家教讓她不可能輕易地向別的男生打開心扉。這個局面在大三上學期放寒假時被劉輝輕易地打破了。 寒假乘車的人真多!彩云帶著厚厚的棉被跌跌撞撞地擠地鐵,再擠上武漢開往H市的動車。說起來真的寒磣,過春節時在外打工的妹妹彩霞要回來,家里來客還有可能留宿,所以彩云必須將棉被帶回高家墩的家里,以防萬一。彩云在寒冷的天氣里仍出了一身汗,到了車廂里后,更覺得燥熱。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5號車廂14號座,她將背包放在座位上,然后費力將想將棉被塞入到行李架里,可松軟的被子超出了行李架高度尺寸,塞不進去。她的肩膀突然被過道上路過的人碰撞了一下,僅塞進一小半的被子就掉了下來,砸在13號座位上的一個男生頭上。 "對不起,對不起!"彩云紅著臉,急聲地向那個戴著耳機聽音樂的男生道歉。 那個男生抱著被子站起身來:"嗯?你是?" 彩云這時才仔細打量面前比她高出半個頭的男生,覺得好象在哪兒見過這張帥氣的臉,有些熟悉,她囁嚅著:"我……" 倒是那個男生一臉和氣的笑容,搶先說:"你是武漢文理學院的吧?你好像姓高?" 接下來一切順理成章了。劉輝先幫彩云將被子塞進了行李架,兩人坐下后互通姓名,敘完同學關系后,越聊越近乎。在彩云的記憶中,這應該是她這一生中第一次與男生講了這么多話,這么愉快順暢地講話。她覺得兩個多小時的動車乘車時間太短了,如果有可能,她愿意動車永不到站,只要與劉輝在一起就行。 到了H市后,劉輝沒有回家,而是送彩云去長途汽車站,彩云還要坐兩個小時的汽車才能到家。幫彩云買好車票,劉輝陪著候車時,嬉皮笑臉地說:"彩云,我們很有緣份哦!我的動車票是13號座,你是14號座,合起來就是1314,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彩云當然知道"1314"的含義,那天她破天荒地紅著臉低聲回答:"嗯。" 那個春節,彩云過得幸福充實,但又覺得春節寒假有點長。她與劉輝差不多每天在微信上聊天,或通電話,只是不敢多打視頻電話,原因是彩云擔心自己的流量不夠用,所以每次劉輝要求視頻時,她很為難也很窘迫,她只好通過微信多發些語音來作為補償。那個春節,家里爸爸媽媽發現彩云變得開朗了許多,臉上總是掛著笑容,連帶著全家過了一個不富足但很高興的春節。 寒假剛結束,彩云第一次不用別人催促就返校了。大三下學期,她與劉輝的戀愛進程并不是事先想像的那么順利升溫,就如同春夏的天氣一樣,經常性有陰雨天來臨。客觀地講,劉輝對彩云很好,為了彩云,他與原來談的女朋友都斷了來往,一心一意地對彩云好。劉輝陪著她看電影、泡吧,一個學期下來,他們把南湖、磨山等地方的風景點都玩遍了,費用當然都是劉輝一個人掏了,彩云并不想占便宜,但她確實是沒有閑錢。即使如此,劉輝提出的"過份要求",彩云也一直沒有答應。大三談戀愛的學生已有一部分在校外租房,劉輝多次要求彩云與他一起去租房合住,被內向傳統的彩云堅決地拒絕了。甚至有幾次,劉輝想與她去附近的賓館開房,彩云也不同意,兩人多次鬧得不愉快。 到了大四后,兩人的關系變得很微妙了。在彩云看來,她除了沒有答應劉輝最后一步,她已經將自己全部交給了他,包括耳鬢廝磨、熱吻、全身撫摸都做過了,在她的心目中,劉輝已經是她的男人;可劉輝不這么認為,他總是說彩云并不真的愛他,還不如某某、某某某。彩云一度猶豫,但農村傳統教育讓她很害怕,她長時間處于患得患失的狀態中,將戀愛的快樂變成了無法排解的苦惱。 為了實習的事,彩云找劉輝商量。劉輝說,他爸只是H市建行的一個小干部,他作為子弟在建行實習肯定沒有問題,但要他爸出面安排彩云也到H市建行實習就很難了。劉輝在講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有些淡然,這在彩云看來就是一種漠視和傷害,那天她很生氣地掙開了劉輝從她背后抱著她的手,提前回到了宿舍,連說好的夜場電影也沒有去看。   4 彩云還是提前了幾天返校,她在家實在是呆不下去了,除了媽媽嘮叨外,她更擔心后面就業單位簽約成功與否,還有就是劉輝。她已放不下劉輝了,特別是現在劉輝與她若即若離,讓她心里很不踏實。她甚至想著,干脆答應他的要求,只要最終也能到H市就業,那么一切都值得。彩云主動約了劉輝返校,她想與他好好談一次。 彩云摘了一些梔子花放在背包里,打算把這些花帶到宿舍里用清水養著,可以讓宿舍滿屋都香起來。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當她回校時,差不多所有的同學都已返校了,與她同宿舍的六個同學全回來了。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在制作個人簡歷,通過校園網打探招聘信息,排隊報名參加來校招聘單位的現場招聘會,將個人簡歷投寄到網上招聘的單位,只為了博取那占比不高的簽約機會。 按照歷史經驗,武漢文理學院每年應屆畢業生當年簽約就業占比只在50%左右,這其中校園招聘就業成功的只有20%多,其余的大多是自己尋找就業單位,還有一部分畢業生只能是先待業,再慢慢想辦法。很不幸,彩云自己盤算了一下,她將會是先待業的那部分畢業生。但是,她多么渴望能夠到H市去工作呀!那樣,就可以與劉輝在一起了。 南湖邊上的初夏夜色很美,"春華馀點點,夏木漸陰陰",遠處岸邊住宅小區的燈光映照湖水上,增添了夜晚的絢麗色彩,有幾只性急的螢火蟲在草叢中閃爍,繁星點綴著幽暗的夜空,皎潔的月光傾瀉而下,微風輕輕吹拂,吹過樹梢,樹葉細碎地沙沙作響。這樣靜謐美麗的夜,最適合談戀愛了,事實上,此刻在湖邊柔軟的草地里藏著有好幾對學生戀人,彩云和劉輝就是其中一對。 這一次是彩云主動約劉輝出來的,她想將她的想法全部告訴他,她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做到的。劉輝抱著彩云的腰肢,聞著她身上的香味,又動情了:"彩云,你身上好香啊!" "是梔子花香,你看!"彩云從荷包里掏出帶來的潔白梔子花苞,遞給劉輝。 "嗯,真好聞,真香!跟你身上的味道一樣一樣的!"劉輝聞了一下花苞,又將頭低下來,吻上了彩云的耳垂,他的呼吸明顯粗重起來。 "輝,不要!"彩云低聲急促地叫道。 劉輝聞聲停下了動作,坐直了身子,那一刻他的熱情一下消褪了。 "輝,要不我們去開個房吧?"彩云看到劉輝這個樣子,心里突然莫名地心痛起來,竟然說出了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來。 "好啊好啊!"劉輝一下了蹦起來,高興得不得了。 離畢業只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大家在忙著完成畢業論文答辯的同時,更努力地爭取為數不多的就業簽約機會。劉輝告訴彩云,他爸爸媽媽早就已經向H市建行領導打點了,他到H市建行上班沒有什么懸念,最多參加一下建行的招錄考試,走下過場。他承諾做爸爸媽媽的工作,一定在H市為彩云找一家單位就業,這樣他們就可以在一起了。彩云的心一直懸著,她也在積極地尋找到H市就業的信息,可是學院畢業生原本就業就困難,現在只限定H市,那就更難了,好不容易找到兩家招聘信息,她還沒有將自己的簡歷遞過去,就被告之已招錄滿了或招聘資格審查不合格。 隨著氣溫升高,時間過得更快,轉眼武漢文理學院舉辦了2019屆畢業生畢業典禮,所有畢業生領取了學習四年取得的畢業證。離校的時候,有的同學興高采烈,有的同學垂頭喪氣,有的痛哭流涕,有的緘默無言,鬧哄哄的幾天里,所有的2019屆畢業生走得干干凈凈。與預料的結果一樣,彩云沒有簽約成功,只得先回到高家墩村的家里,她將希望寄托在已到H市建行上班的劉輝身上。   5 八月份的中末伏天氣真的是太熱了!彩云在家里躲著沒有出門,她最近變得更沉悶了,總感覺身體不舒服,可能是天氣太熱,不想動,也不想吃東西。臨近中午時分,她的爸爸媽媽都從田畈里收工回來了,只見高德明戴著草帽,裸露著上半身,汗水流淌在古銅色的精瘦胸膛上,走進堂屋就拿起茶壺,直接往嘴里灌水。 劉嬸隨后進門,她那件月白色衣褂全都被汗水打濕,隱約可以看到胸前兩只耷拉著的乳房,她摘下草帽,重重地將手中的鐮刀丟在地上,就嘮叨開了:"彩云啊,你不到田里去做事,你在家里把飯做好也行啊!"她走進彩云的房間,接著說:"你成天坐繡房,是準備做么事小姐還是哪家的少奶奶喲?" 彩云低著頭坐在床上,沒有吱聲。她心里也是苦得很,著急得不得了,這些天每天都用微信與劉輝聯系,可劉輝總是讓她等等,她在家里等得下去么?她心里很想念劉輝,時常想起畢業前那一個多月里兩個人纏綿愛戀。自有了第一次開房,后來兩個人每星期至少到那家情侶賓館開一次房,食髓知味,每次都是興盡同眠。現在這么長時間沒有見面,她真的很想。她不能這樣等下去了,心里打算到H市去找劉輝。 八月底,彩云以找工作為由向她爸爸要了100元錢作路費,來到H市,幾經輾轉找到了在H市建行下轄網點上班的劉輝。劉輝將她安置在市區中心的一家飯店里,晚上過來陪她吃晚飯,夜里一起住宿。在一夜纏綿的同時,劉輝委婉地講了他的難處。他說,他將他們倆的情況跟爸爸媽媽都講了,可他爸爸媽媽堅決反對,他正在想辦法做工作,力爭說服父母,要彩云不要著急。 彩云怎么能做到不急呢?可在H市住飯店也不是辦法,費用開支太高了,幾天后,彩云只得懷著更憂慮的心情,回到高家墩。 在憂慮和等待中,九月、十月、十一月相繼過去了。隨著時間的流逝,彩云心里越來越絕望。現在,她發給劉輝的微信得到的回復變得少了,時間也拖得越來越長;打過去的電話也經常沒有人接聽,好不容易接聽了,劉輝總是說忙,沒有說幾句就掛了。這期間,彩云又到H市去找了劉輝兩次,可劉輝的態度變得不冷不熱起來,雖然還是安排了地方住下,只是住的地方越來越差,而且只付一晚上的房費,他晚上也不再來一起睡了。每次,彩云只得第二天按時退房,又回到高家墩。 更讓彩云絕望的是,她發現她的月事已有三個多月沒有來!難怪她這幾個月來不想吃東西,不想動,還有嘔吐感覺,這件丑事要是讓村里人知道,那全完了!父母的臉就丟盡了!她將這件事告訴了劉輝,沒有想到劉輝只說了一句"你去打掉它!",就再沒有后話,到后來,劉輝的電話竟然打不通!微信也拉黑了!   6 眼看著2020年元旦就要到來,天氣逐漸冷了。彩云媽媽的嘮叨更加頻繁,言辭也更加激烈。彩云也變得更木訥了,好像沒有聽到她媽媽說的話,她除了躲在自己房間里,就是站在梔子花樹下發呆。兩棵高達1.5米的梔子花樹上早就沒有花朵,四季常青的葉子也有些枯黃,尤其是那棵大一些的梔子花樹,有好多葉子枯萎掉落,有瀕死的跡象。 彩云又想到了她與劉輝初次相識的那次動車,劉輝的座位是13號,她是14號,合在一起是1314。但車廂是5號啊,分開呢,那就是513,寓意是不是"我要散"呢?她是"514",寓意是不是"我要死"?呵呵!命中都注定了的呀!她苦澀地無聲笑著。 天氣冷起來,衣服也穿得多了,彩云微微隆起的小腹被衣物掩藏著,沒有人發現她的異樣。她已經連續到鎮上藥店去過幾次,每次都買了最高限量的安眠藥,現在已積到40顆,應該夠了。 元旦的中午,彩云還沒有起床。彩云媽媽劉嬸罵咧咧推門走進彩云的房間,彩云平躺在床上,神態安詳。 "彩云!女兒啊!"劉嬸一聲高亢的悲呼從房間里傳出來,震得場院里梔子花樹的葉子像黃綠相間枯蝶一樣慢慢地飄落……     后記:生活在當下貧困農村的女孩子是一個很特殊的群體。她們大多數都是勉強讀完九年義務教育后,就開始打工,幾年后就嫁人生子,重復上一代人的生活;而有極少數的女孩能夠繼續讀書,但宥于經濟、文化環境,學業成就有限,畢業后就業、婚戀都面臨著諸多考驗,最后的結局往往出人意料。這篇文字以一個真實的人物作為原型來敘述的,故事很簡單,但敘述者心中很悲涼。 這篇文字是在2020年12月初動筆的,因俗事纏身,一直擱置著。想到2020年即將結束,故12月26日晚一個人在辦公室里加班至深夜完成了初稿,也算是給自己一個交待。至于另外僅寫了開頭的中篇小說《赤腳》,只能放在2021年了,欠賬了,力爭在春節前完成吧。 +10我喜歡

九伏  九伏的情書   武以當仁之章         前情提要: 滿載著俠義的夢幻,耿陽旗隨著未婚妻徐夢欣,以融資考察者的身份,來到了“行俠地”。他卻于此歷見到“俠”之墮穢,又于“山河破碎”客棧內發覺未婚妻出軌,傷心欲絕之際只希望盡快離開……青粟夜街,他再次邂逅了自己誤救下的人偶葉雨織,并發覺葉雨織莫名窮奇妙地成為所有人偶逢面必誅的江湖公敵,已經無所守護的耿陽旗萌生了保護葉雨織的意志,誤會中被神秘的黥面人偶蒲公英打作重傷,后得蒲公英贈馬于二人,并指出前往“武當”避難的明路…… 兩個同樣迷惘的旅人,跨越時空的維度,就此踏上相依而逃的征程……     一.碎夢馬   岳汀橋聽到了第一聲烏啼,他下意識地朝著窗外掃了一眼,晨曦的第一縷光,已朦朦隱在了薄霧的背后。 那像是一種極為令人討厭的溫柔,明明欲將全世界照個通亮,一開始卻像是在征求侵略的意見,自私地吞噬著黑謐安祥的夜,其實早已沒有任何溝通的余地。 他忽然覺得自己終于明白了烏鴉嶺每日清晨此起彼伏的禽叫聲:捕食是無需這般喧嘩的,扁羽輕骨的黑雀更不會說出什么祥與不祥的大智慧,它們只是在懼怕,當未來的視野漸明,感受到了清晰而未知的恐懼,成為每個動物的本能。 于是他再次懷疑起來,這個想法,也應該不是第一次了吧? 岳汀橋徹夜未眠,武當太和殿的偏房,他睡覺的銀杏木小床被翻立在墻角,地上鋪滿了發黃的色宣,一頁接著一頁,都是他連夜從床板的暗格內尋出來的。地板和小床置不下的時候,他就在墻面上抹下少許前夜的米糊,直到四周都粘掛盈滿,整間小寢房便像被飾作的一只大紙籠。 每一張色宣都是他曾經用豆漿親自刷成的,每一張上都寫著別人無法模仿的蠅頭小楷。接著油燈的微光,他一夜間細細讀了數遍,卻沒有數過一共有多少張,也不想數。 不必看每頁紙上的落款期號,他就能分辨地出哪些是很久以前寫的,哪些是不久前才寫的,——初期的文字總是絮叨而拘謹,后期便要簡單得多。直到最后一張上,只剩下兩個莫名其妙的大字“擇亡”。 他卻理解這兩個字的意思,甚至能回憶自己寫下這兩個字時身心的所有狀態,與現在沒有多少差別。 因為紙上所有的內容,房中的每一頁,皆是他的遺書…… 他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居然參透了生死,也許是身為武當弟子,一生都遵循著“不畏死”的公道。這些他自己寫下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句子,只有第一篇能看出那是他最彷徨的輕生經歷,但他也回憶不起第一次是一種怎樣的感覺了。 斷沒有人會以“生死”與他開這般頑劣的玩笑,這些遺書早已互證,其中一封落款上寫著“如若下次輕生,必在今次的信角畫下半枚太極陰陽魚”,然后他輕易地便找到了,真的有一張黃宣的卷角,抹著一條白色的陰魚。 他想在最后的時間唏噓一下如此可笑的一生,但很快就打住了念頭,這不該是一個熟練的輕生者的態度,就像當他的太極柔勁已經能讓烏鴉嶺的飛禽無法跳出手心的時候,也從不會熱剩飯一般,回憶兒時學武的種種辛苦。 唯需一博的事情只有一件:如果這次死了,下次還會不會幸運地醒過來? 他聽到了十里地外武當弟子于紫霄觀校武場晨喝的齊聲,那才是他熟悉的武當。自歷事起,他一生也于校場灑下無數的汗,即便此刻武當正值劫如水火,后輩的武魂猶在,成為窗外霧色迷蒙中傳來的最大欣慰。 ——是時候了,這次不寫什么遺書了,大概上次也沒有寫。 感受著背心汗水的冰涼,岳汀橋驕傲地揚起了頭,摘取屋內的遺書,疊成厚厚的一沓,重新塞回床板下的暗格中,然后吹滅了愈暗的燈芯,換上了一身干燥的白色功袍,最后一次用太極柔勁,將一軟黑色的腰帶穩穩抽高,掛住了主梁,打下一只營釘結。 站上木凳的時候,他雙手捏著結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武當的噩夢會因為自己的死而結束,應該會的。 木凳被踢倒了,求生的本能同時被激發出來,武者的血性使他整副軀體都在迅速痙攣,他不想反抗,于是閉上了眼睛。 “撲通——,撲通——” 他聽見震動鼓膜的心跳聲頻響,想咳嗽已經咳不出來,腫大的舌根擋住了氣管的通道,所有的意識都在不斷地被頸間黑帶割地越來越碎,眼珠試圖擠開眼瞼,眼隙以前,唯有的熟悉都像是蒙了幾層水般模糊。 “撲通——,撲通——” 那個聲音猶在,只是越來越慢…… 突然,聲音停住了,屋外出現一聲馬嘶的長鳴! 回響在他的耳邊,卻像是短笛被劈斷前的最后一息乍逝的殘音。 ——原來剛才那并不是心跳,是馬蹄聲。 太和宮偏房的門被推開了,白色的晨光如同飛練一般噴席而入,身穿黃麻布的男子,手里握著玄鐵重劍,緩步從光中走了出來,抬頭望向梁頂的猙獰。 “耿大哥,救他!”滿面驚恐的娃娃臉大叫了一聲,葉雨織從耿陽旗身后躥了出來,一把抱住了岳汀橋的小腿,使勁朝上舉。 耿陽旗當即拔步跳起,瞄準岳汀橋首級以上的黑帶,勁力橫向揮斬的一刀,疾如薄影一閃,他落地的同時,岳汀橋與葉雨織一同摔倒在了地上。 “沒傷到吧?” “嗯。”葉雨織一邊說著一邊揉著自己發痛的小臂。 耿陽旗依然握著刀,他第一時間把葉雨織扶了起來,生怕這是要精心迫害葉雨織的惡局,皺眉警惕地匆匆一掃寢房內外,黑馬在太和宮大殿不安分地點著蹄子,除此之外,沒有第四個人。 岳汀橋像詐尸一般又在地上搐了幾下,才劇烈地咳嗽起來,吐下了不少酸水后,咧嘴咬牙,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緩步走向耿陽旗二人,耿陽旗始終煞有介意地盯著他通紅的眼睛,誰也不知道他在看到葉雨織后,會不會立即失心發難。 果然,岳汀橋看到葉雨織的同時,眼波中滾過一道洶涌的殺性! 耿陽旗見過這種眼神,那些一見到葉雨織,便欲將她卸碎的惡盜、乞丐,甚至是野狗,無一不流露著這種癡光,于是他把刀揚開了,順手用臂彎把葉雨織擋架于自己的側身以后。 但岳汀橋卻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同時長吐長納,再睜開的時候,紅眸中的邪意全無。 他用白色功袍的水袖擦了擦嘴,輕輕仰頭,絲毫不掩飾自己脖頸上一圈剛剛勒出的深紫淤斑。 “見笑了。”岳汀橋輕描淡寫地發出沙啞的聲音。 “天色才破曉,你就要縊死自己,會不會有點著急了?”耿陽旗放下了刀,他看到了岳汀橋脖頸上浮現的寶藍色光斑,這也不過十個人偶,他不再畏懼,自信能于突發情況一擊令他龜息。 “在劫,”岳汀橋不再看他,說話間搖了搖頭,“難逃。” 岳汀橋忽然看到了停在太和宮內的黑馬,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你們……”來不及說完,便朝著黑馬快步走了過去。 “吁——”黑馬居然也仰頭莫名地長嘶了一聲,卻沒有翹起前蹄,像是見了舊相識。 “奇怪的人,”葉雨織對著耿陽旗的耳朵小聲說,“他沒有一點謝意的。” “一心求死的人,你救了他一命,也沒有辦法解開他的心結,于他而言,不過是給他一個繼續徒勞于煩惱中生存的機會,不謝就不謝了。” “他倒是也不想殺我……” “不知道。”耿陽旗說著,看向橫梁上剛被自己斬斷的黑色腰帶,他想起了殷航在蒔花館對他說的話:行俠地最有意思的故事,是自己斷開編劇完整的故事線,自我主導的結局。 他顯然依然對殷航抱著憎恨,想起的時候忍不住眉頭恨恨一皺。卻不知自己闖入了別人的自殺現場救人,算不算是斷線的一種。 “總之我們已經到武當了,希望它能有傳言中般‘義無反顧’。” 岳汀橋很快的地把黑馬從太和宮牽了過來,他看著耿陽旗,神色凝重:“這匹馬的主人,他到了嗎?” 耿陽旗搖搖頭,“你認識它的主人?” “哈,”岳汀橋笑聲蒼朗,“何止是認識,整個武當,會抄近路帶你們上太和殿的馬,天下僅這一匹……這是武當掌門的馬!” “武當掌門?”葉雨織看著同樣驚詫的耿陽旗,“大花臉原來是武當的掌門?” “花臉……”岳汀橋想了想,再次面露蕭色,“蒲掌門真的實現了諾言,入了戲命坊啊。”說罷,他把黑馬轡頭的韁繩塞進耿陽旗的手中,“他不會再回來了。”像是在對自己說的,說罷又突然扭過頭,好奇地看著耿陽旗,“你們殺了他嗎?” “什么?”耿陽旗只覺得這只人偶在上吊的時候,把腦內的中樞線燒斷了,他冷笑了一下,話中有話,“他沒抽瞎我的左眼就算我運大,你們武當能傷及我的人,我估計也就他一個吧。” 岳汀橋再次陷入了沒落,他走進墻邊,把自己的小床輕輕搬落,靜靜地坐在上面,像是完全忘記了門口二人的存在。 “馬是耿大哥花了四個銀判買下的。”葉雨織覺得有必要說清楚。 岳汀橋聽到了,只是輕輕點了兩下頭。 “我們走投無路了,”她接著說,“你們的蒲掌門讓我們來武當尋求庇護。” “全江湖的人都想要殺你吧?”岳汀橋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見到你的時候,也想殺你。”岳汀橋直言不諱,“奇怪的感覺,讓我一瞬間覺得與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但你沒有動手。”耿陽旗說。 “嗯。”他點了點頭。 “為什么?” “武者不濫殺,不畏死,武當第一訓。”他比出一根指頭,輕輕點了點,“至于你們的故事,我晚些再聽吧……游者皆是武當客,你們騎馬向西,榔梅祠里的弟子會安置你們的。” “還沒請教?” “武當第三牌,岳汀橋。“他寥寥草草地一拱手。 “多謝岳大哥,”葉雨織也學著一拱手,耿陽旗牽起馬,出門辨識西方的所在。 葉雨織忽然又回過頭,“岳大哥……還是不要死了……我被全江湖的人追殺……”她沒能說完,一時不知道該怎么接話,岳汀橋垂頭坐在床上,雙手扶著床沿,一動不動。 她也只好離開,忽然,岳汀橋沖著他們的背影叫了一聲:“喂。” “你們見過的蒲掌門,他面上的武當太極陰陽魚黥在哪里?” 耿陽旗沒有答,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眉心。 “哼。”岳汀橋似笑非笑。   二.不規路   蒲公英的馬,馱著耿陽旗與葉雨織,踢踏行向榔梅祠。 耿陽旗坐于鞍后,葉雨織坐于鞍前。從青粟街行至武當,開始的時候,兩人共乘一騎,身體靠的很近,顛簸摩擦中不由地帶出二人不得已的忸怩,耿陽旗還把自己的重劍像隔板一般架在他與葉雨織的中間,好在路在前方,任誰面紅的時候,都不必直視對方羞澀的眼神。 行過十幾里后,他感到這柄重劍反復磨著自己前胸的一小塊傷口,夜路還長,于是索性卸了下來,雙手自然地穿過葉雨織的臂彎,牽住韁繩,讓葉雨織感覺他是從背后輕輕地抱住了自己。 當一個本無需休眠的人偶,決定順勢靠著他起伏的胸膛微微暝寐,所有的尷尬便在那一刻煙消云散。 耿陽旗始終沒有困意,他很想知道行俠地以外,那個顯示著自己精神狀態的全息控制面板上,自己還剩下多少體能數據。離開青粟街很久后,他才故意讓馬走得慢了些,在寒風中望著滿天的星辰,有一種想告訴自己再也無法回頭的錯覺。 尤其是他居然覺得有點懷念青粟那條傷心之街了,這種共情心令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唯一與這個心境類似的,是他曾經看著與自己同坐一桌的同事,因為業績不如自己,而被糾責離職的時刻…… 那些失業的人一定都在心里罵他,一個靠著準女婿身份在競爭中上位的出貓仔。他卻無法責怪于他們,無論他們帶著怎樣的離別姿態,當對面的辦公桌被一點點清空時,耿陽旗總會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那條前途未卜的隊伍。 這次,他知道自己真的無法回頭了,卻還不愿意想清下一步走向棋盤的哪個角落,每一個時辰,都有很多心里的聲音告誡他快點從行俠地離開。 保護一只人偶的性命,這個命題本身已經荒誕到無法直視。 最后他終于想明白了,真正不愿意讓自己離開的力量,其實是無予言表的巨大難過…… ——有時候,被一只會說話的人偶所需要,即便行蹤因此而顯得瘋癲,也不乏是一劑良藥吧。   “耿大哥,走過了!”葉雨織伸出一只手,指向山間青煙裊娜的位置,“應該是那兒。” 耿陽旗這才從沉思中驚醒,他順著葉雨織的腰線把韁繩一牽一盤,——這些動作都已經很熟悉。榔梅祠就在距離二人二十米開外的地方。 兩排銀杏圍出一進的道院,地磚潮青,像是還帶著昨夜的水氣,院中左右立著兩只足有一人高的金色仙鶴,皆是單足踏地,正對著紅泥墻的祠堂可以看到一張供桌,青煙便是從那里的線香上飄出來的。 二人下馬,祠堂屋頂的斜延上,沖天躺著一個人,一襲白色的武當功袍,披著長發,只手遮天的動作顯然是醒著的。他聽到了馬蹄的動靜,卻不朝下觀望,耿陽旗心有戒備,也未搭言,帶著葉雨織直接走進了祠堂。 祠堂里沒有人,供桌上除了青銅的香鼎,還有一碟青色的水果,并無神像,取而代之的是四層階梯狀突出的小石臺,石臺上以正三角的順序開出十道淺槽,成為十道安魂之所,供著十只祥云雕頂的黑色牌位。 每只牌位上都刻著一個隸書燙金的名字,其中卻有七只的名字被銳器磨掉了,露出木屑不規整的溝壑,被刮花的牌位下,其中的六只前,都立著一只小小的紙鶴。 頂端的三只牌位組成一只三角,依上至下,分別有三個名字,最高的是“蒲公英”,二層左側叫“穆逍南”,最后一只被葉雨織踮腳取在了手里,上邊寫著:“岳汀橋”。 “這是什么意思?”葉雨織把牌位交到耿陽旗的手里,“這應該是剛才那位被我們救下的武當弟子的名字,他不就叫岳汀橋嗎?” 耿陽旗先是搖了搖頭,然后又點了點頭,不知所措。 忽然,一個聲音從他們身后響起:“你們誰想做武當的掌門?” 耿陽旗握住了劍柄,迅疾轉身,那個披頭散發的武當弟子就站在祠堂的門口,沒有人聽到聽到他從房頂跳下來的腳步,形如鬼魅的左手還牽著耿陽旗的馬。 他說話間卻沒有什么惡意,微微笑著,看向葉雨織到時候,歪了歪頭,似感敵意,卻最后瞇起了細長的眼睛,只抹過一絲不屑,一線針對葉雨織的殺機,就這么在那絲不屑中晃掉了。 耿陽旗把靈牌遞給葉雨織,葉雨織有些慌,趕緊又踮著腳擺回了原位,搖晃了好幾下才把牌位扎穩。 耿陽旗此刻已經把重劍抽了出來,慢慢積蓄著自己身上肅伐的氣勢,“我們不想冒犯武當的靈祠,那只牌位上的人我們也是剛剛見過,出于好奇才取了下來,還請原諒。” ——如果你不原諒,我便只好用你祭刀了。 “你們把武當想成什么地方了?”武者冷冷地笑了一下,“幾塊祠堂的破木頭牌子,這么認真干嘛?” 耿陽旗與葉雨織登時瞠目結舌。 “沒有人想當武當的掌門?”他問得像是要不要吃早餐般輕易。 “武當的掌門是誰都能當的嗎?” “呶,十牌位的弟子剩的不多了,以前的武當,每天都有奪牌爭位之戰,能以武論頂的,就是武當的掌門,這是武當的規矩。” 耿陽旗又看了看葉雨織,葉雨織這次點了點頭,這個奇怪的規矩,她也聽過。 “對了,你們說見過岳師兄了,該不是已經把他殺了吧?” 耿陽旗倒吸了一口氣,他已是第二次被問及有沒有殺過武當的弟子了,不知武當的人偶是怎么設計的,死亡的忌諱只是他們茶余飯后的閑談? “沒有,你們的掌門蒲公英耿大哥也見過了,都還健在。”葉雨織柔聲柔氣地說,她又頓了頓,覺得沒有必要告訴他岳汀橋獨自尋死的事情,知趣收聲。 “嗯。”武者松開了馬韁,徑直從兩人中間穿了進去,把供桌上的一大盤青果都搬了出來,跑下階梯,放在了院邊的地上。 “恕我招待不周了,我只知道它最喜歡吃武當的榔梅果。” 果盆落地,黑馬便徑自走了過去,叼住一只,仰頭嚼著,牙尖吊出長長的涎水。 武者把長發朝雙肩撥開,露出一張清秀的面孔,看上去與耿陽旗的年齡相仿,盯著馬兒大快朵頤,笑容欣慰,眼神清澈。 “果子太青,你們想吃的話怕是要再等幾天了,杏黃色的才是最甜的。” “我叫耿陽旗,她是……我的朋友葉雨織。”耿陽旗鄭重著說,他一出口就覺得自己笨頭笨腦的,卻不知怎的,面前這個帶著些傲氣的人讓他有些安心,甚至覺得可以將葉雨織就此托付照顧。 “叫我桂小義,桂花的桂,你們叫我小義就好。”桂小義沒有看他們,依然笑嘻嘻地盯著馬咀青果,“我原以為,今天所有的樂趣都只是曬曬太陽而已,沒想到你們帶來了蒲掌門最好的朋友。” “你的師兄讓我們來這里找人,看是不是能給我們安排住處。” “嘿,”桂小義轉過頭來,“他隨便就可以把你們安排在太和宮的偏房住了,他找你們來,只是和我說說話的……岳師兄便是這種老實人,許是害怕我會難過,但他要比我難過多了……” “難過什么?”耿陽旗眼睛一亮。 “說來話長,不如我在路上慢慢告訴你們吧,我給你們想了一個好住處!”他神秘地笑了一下,忽然又謙恭地發問:“可以讓我騎著蒲掌門的馬嗎?” “當然可以。”耿陽旗點了點頭。 桂小義一瞬間變得激動而興奮,健步一躍,快到誰都沒能看清他的動作,他便已經威坐鞍上,提住了韁繩。 ——這人偶這般輕盈,莫不成骨頭是中空的? 耿陽旗閃過一個有趣的念頭,葉雨織牽了一把他的袖襟,兩人隨在桂小義的馬后,順著山路前行。   “你們想問我什么,我一定知無不答,武當的弟子從來不藏掖,清白于天下,沒有什么不可……”桂小義揪著馬鬃轉過頭來與二人搭話,一句話沒有說完,忽然閉上了嘴,迅速轉頭,把一大口血嗆在了路邊! “小義?”葉雨織驚了一下,拔步朝前奔了幾步,耿陽旗緊隨其后。 “我沒事……”桂小義依然笑著,滿不在乎地用袖口擦了擦嘴,“我中毒了。” “為什么會中毒?”耿陽旗皺起眉來。 “不僅是我,你們今天能遇到的武當弟子,身上幾乎都有邪毒,”桂小義又說了一句,便回身端坐,一邊運氣調息,一邊安撫打著響鼻的黑馬。 “……幾個月前,蒲掌門帶著九個牌位弟子征伐唐門,幾乎大獲全勝時,卻因為第六牌弟子貪戰,硬攻唐門女門主毒自愁的居地‘針線活’,落得身中邪毒,又莫名其妙地傳染給了其他牌位弟子。蒲掌門無計可施,只身犯險,獨闖針線活向毒自愁索取解藥,毒自愁卻逼他遁入戲命坊才肯救人,蒲掌門宅心仁厚,未多想便答應了她……” “怪不得我們遇到蒲掌門的時候,他已經黥了面,”葉雨織聽得驚心,“是他指路給我們來武當的。” “嗯,”桂小義背身點了點頭,繼續策馬,“但毒自愁害怕我們傷復后再擾唐門,解藥不但沒有根除牌位弟子身上的毒,而且在他們回來后,傳染了一半以上的武當弟子。” “另一半為什么沒有被傳染?” “我們武當,弟子分‘內外雙事’,若不愿再求功夫精進,便可下山營生,每逢初七帶銀判回山。這也是蒲掌門的規矩,他覺得習武并不是都要封于山上,行走江湖,以闖歷事,也算得修行。不過初七帶銀判回山其實并不成文,外事弟子即便流落不器,只要回來,武當便會再度收留他們。” 小義又轉過身來,“武當門人眾多,你們從青粟街來,一路上見到的賣藝者、鐵匠、說書人或是小臨工,都有可能是我的同門。” “但如今他們回來,怕是又會染毒了。”耿陽旗說。 “唐門每個月會送解藥給我們,自上月起,不知是不是深秋入寒的緣故,已經沒有新弟子染毒了,你們大可放心。只是已經染毒的弟子,還未根除。” “那我們剛才在榔梅祠見到的被刮去名字的牌位,是被毒死的牌位弟子嗎?”葉雨織又問。 “不是……”小義收起了笑臉,撇著嘴角搖了搖頭,“他們都是被帶解藥來的武者殺死的。” “來自唐門的仇家?” “應該不是。”他又搖了搖頭,“武當與唐門,沒有絲毫的瓜葛,我們只是前去征伐,印證自己的太極的辛辣。” “你們……是主動去和唐門結仇的?”耿陽旗滿是疑惑。 “結仇?”桂小義像是聽到了一個奇怪的比喻,“在我們武當,習武絕非為了健體,強身并不需要學殺伐之技。太極雖然是戧打的技巧,先守而后攻,但習武者皆有競以爭強的夙念,我們山間每日皆有牌位挑戰,所有弟子以入靈榔梅祠為光耀,印太極之魂。只有十牌靈位的名字不怎么變動之時,掌門才會帶著牌位弟子征伐天下,以競武得新見!” “我們只是想印證自己的武藝能否登峰,無論輸贏,我們記得的只是一個結果。記仇,是武慧不深的人,才需要警醒自己的方式,武當的武者,不服的時候,更多的是在勤修。” 耿陽旗聽得新鮮,他從未想過行俠地還存有這么一群血性的人偶,惹是生非,卻只求無愧于心…… “所以來的人也是仇家,如果你們殺不死他,他就不給你們新的解藥?”葉雨織梳理著期間的邏輯。 “他自稱是仇家,卻無門無派,或者有可能是數年前武當征伐小門派后的遺孤,但是他并未脅著解藥叫陣,初入武當,與穆師兄打了一個照面,就把解藥交了出來。” “所以你們依然與他為戰,只是因為他前來報仇的緣故。” “對,你們看到的那些名字被刮花的牌位,便是那個叫屈無名的武者做的,”桂小義的語氣忽然變得有些凝重,“武當從未有不戰的理由,他也并非第一個尋釁的人,身為武者,早該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牌位弟子才早早把自己的靈位祭在榔梅祠里,這是武當的第一訓:習武之始,棄生死之見,盡力而為。” “不對哦!”葉雨織小聲說,“武當的第一訓,不是‘武者不濫殺不畏死’嗎?” “哈,那是岳師兄的第一訓啊!”桂小義雙手插進長發一梳而下,“你最信武當的哪一條規矩,哪一條就是你的第一訓,其他的也放在心中遵從便是。沒有哪條規矩一定要凌駕于其他規矩之上的道理。” 葉雨織似懂非懂地點著頭,“武當的十牌弟子,沒有人能打得過屈無名嗎?” “還剩四牌,”桂小義壓住拇指伸出掌來,“第二排的穆師兄暫做了外事弟子,去山下尋解藥了,他臨走的時候見到了屈無名,還鼓勵他盡全力而戰。不想這一個月來,屈無名每三日一約,未嘗敗績,我們的牌位弟子卻已經被殺了六名,實為武當之不幸……他如今已經打到了第四牌,就算他贏了第四牌,還有岳師兄這種大雜家,第二牌的穆師兄也會盡快回來的,至于蒲掌門……”他拍了拍坐下的馬,“蒲掌門大概不會回來了吧。” 耿陽旗聽懂了桂小義略表憂情的語調,還明晰出了小義未能理解的邏輯:自己踏上武當,便踩上了一條故事線,這里的武者虔誠而不拘小節,他們從不記仇,仇家卻很多,終于遭到了屈無名這般無雙的武者前來屠門……如果自己愿意的話,這個任務的結局,便是自己出手解決武當的大麻煩,為武當人所歌泣。 這個故事來得晚了些,耿陽旗更希望這是他初逢行俠地的印象,雖然依然他有些心動,愿意救武當于水火,理智卻告訴他并不要這么做。 關心則亂。他已經把自己的關心全寄在了葉雨織身上,強行說服自己去保護一個人偶,心底也知道是在利用這個機會,重拾不與世界妥協的勇氣。這如今倒像是他的第一訓,卻依然時刻懷疑著自己的做法,不如一個武當弟子般信的篤定。 行俠地以外的世界以將他拋棄,虛擬的世界卻總有一種蠱惑,他便戰戰兢兢地選了一個朋友,如今只希望這趟旅程快點塵埃落定,而不要陷入一個迷失自我的結局。 “……大雜家,便是什么江湖功夫都會使,”小義提高了聲音,把耿陽旗即將墜入深淵的愁思扯了回來,“太極是我們武當的招牌,但并不見得每個人都愿意在太極上修得爐火純青,不過即便學了他家的功夫,只要記得身為武當弟子,武當依然會承認你。” “你們來得很巧,”峰回路轉,三人身邊多出一條涓涓小溪,溪水清澈見底,桂小義拉住了馬,“今日申時,紫霄觀的銀沙池,屈無名要對戰武當第四牌,等你們休息好了,我便帶你們一起去看。” “怎么不走了?” “該飲馬了。”桂小義扭頭笑看著兩人,忽然慢慢閉上了眼睛…… 葉雨織剛剛皺起眉頭,還沒來得及問話,桂小義突然從馬上翻身下來,半空中倒立著展成一個“大”字,車軸一般飛快平轉落地,這個瞬間,五柄系著紅綢的鏢刀,化成五道銀線,分別從他的雙肩、腰側、襠下勁穿過去,兩枚掉進了溪中,剩余三枚釘開溪邊的潮泥,扎在上邊,依舊不住地顫抖鉆擰。 黑馬卻絲毫沒有受到驚嚇,徑自行了兩步,低頭舔食匆匆的溪水。 耿陽旗再次拔刀,身后出現一個穿著白袍的女子,領著一個小女孩靜靜走了過來。 ——武當的人偶都如此神出鬼沒,我會不會根本防不住? 耿陽旗心間閃過不詳,女子沒等走近便先開了口,“飯都涼了,是要我再重新做嗎?” 桂小義忽然笑得無賴,伸出右手的時候,雙指迅速抖動,第六柄小刀在指縫間來回地顫,“我說娘子,怎么單有這一枚刃尖淬了毒?毒藥不夠用了?” “你本事大,后發先至的毒鏢都能接得住,怎么不干脆用嘴接?”桂小義的娘子佯怨道,“這個時候還不回家,擾著兩位游者談情,你家是被馬踩了?” “這是我家娘子,這是小女,”桂小義說著,把自己的孩子一把抱了起來,“陽旗兄和雨織姑娘見笑了。” “桂夫人好。”葉雨織禮貌行禮,耿陽旗收刀入鞘,自知失態,拱了拱手。 “是岳師兄讓我送兩位貴客前往住處的,他們帶來了蒲掌門的馬。”桂小義笑嘻嘻地逗著女兒。 “你剛到劍溪的時候便發現了我,我也同時看到了蒲掌門的馬。”桂夫人還禮,她看上去卻比桂小義的年紀要大些,長發及臀,卻是清美之像,微笑間眉角輕翹,讓人頓感不隨俗流,“兩位若是不介意,我們同行便是。” “我沒有殺過包括蒲掌門在內的任何武當弟子,你也不要殺她好嗎?”耿陽旗指了指葉雨織,打趣間帶著幾分正經。 桂夫人愣了一下,繼而呡笑點頭,“其實兩位若是不嫌,也可以住往我家,我今天配了一桌美肴。” “今天不了,”桂小義把孩子抱上馬的同時插話,仿佛生怕耿陽旗答應,“明天也許不錯。” 桂夫人面露不悅,瞪了桂小義一眼,卻又同時挽住了桂小義的臂膀,這一舉動被耿陽旗看在眼里,桂夫人的善變,似是有些說不出的不尋常。 一家三口人牽馬行在前方,耿陽旗與葉雨織緊隨其后。 打心底而言,耿陽旗并不希望桂小義有家眷,卻不是妒忌,而是他懂得行俠地的規矩。任憑桂夫人暗器無雙,在游客的眼中,不過是一名獨備清雅美態的成熟女子,免不了會對她起淫邪之心,桂小義因此便要歷盡不休不止的滅頂之災…… ——可惜這一切,你都心中無數。 耿陽旗斷沒有能力保護行俠地的所有女子,皺眉間只覺哀從心生,被葉雨織看在眼中,以為他飽受是孑立之苦,鼓足了勇氣,學著桂夫人的樣子,挽住了耿陽旗的手臂。 耿陽旗一驚,看向葉雨織的時候,她已是面色通紅,不敢望他的眼睛,他也沒有說什么,隨行的每一步,都感受著行走時臂間的清晰震動。 桂夫人來了之后,一路上卻沒有人說話了,小女孩騎在馬背上,唱著耿陽旗聽不明的歌謠,他們緣溪穿過一片銀杏林,期間只有幾個遠處演武的弟子,朝著桂小義默默點頭示意。 復行約又四里,銀杏林斷了,露出一片籬笆圍成的空地,一間樸素的小房立在中央,黑匾上書者“仁威”二字,牌匾下吊著一只銹跡斑斑的銅鈴。 “我們到了。”桂小義再次笑著轉身,“仁威觀。” 他們加快了腳步,桂小義把馬帶進馬棚,桂夫人獨自推開門,耿陽旗帶著葉雨織跨檻而入。 “這是……”葉雨織掃了一眼房中,頓時驚訝地合不攏嘴巴。 房內兩扇窗,皆是普通的十字鏤雕,淡青色的光從外面鋪入,兩張小床上靠在窗下,相隔不遠,倒像是二流賓館的標間。 只是每張床的三邊沿,又拖出一條落地的深槽來,每條皆有半梯之寬,里面齊齊碼滿了橢圓形的銀判,堆出槽的銀判稀稀落落,順著床沿灑了一地。 “不是誰都能住進武當的仁威觀,”桂小義抱著孩子從門口走了進來,“大多數的武當游者,都被安排在山腳下的磨針井。” “這些銀判?”耿陽旗一指。 “這就是我們武當所有的積蓄了,每月初七,都還有外事弟子投錢于此,不過今天已是初九,這里便是武當最安靜的所在了。” “這里……一共有多少銀判?”葉雨織順口而問,這些錢,要比她一生見過的還多出百倍。 “總是會有外事弟子補入,也有其他的弟子拿去應急,”桂夫人說,“沒有人知道這里有多少銀判。” “二位旅途勞頓,先歇息一下,出了門口幾步便可以過橋打水,如是餓了或是有其他的需要,敲敲門外的銅鈴,自會有武當弟子前來協助。快到申時的時候,我再來請二位去銀沙池觀擂。” 桂小義說著,便要攜妻帶子離開,回身帶門的時候,耿陽旗叫住了他,“你把我們安排在武當的銀庫,就不怕我們盜了武當的所有蓄銀?” “不怕。”桂小義側身搖了搖頭,光從他的臉頰輕撫,他依舊笑得春風得意,“我昨日遇到岳師兄的時候,岳師兄說著讓我不解的話……他說,自己想以尋短見的方式救武當于水火之劫,岳師兄從不說謊,也言出必行。我不懂他的方法,也不想懂。直到你們早上來到榔梅祠,看到蒲掌門的馬,我便知道岳師兄沒有輕生,也許是二位的到來讓他改了主意,更有可能是二位救了他。我便生出要帶你們來這里的想法。武當的武者雖不貪生,卻以磊落行義江湖,就算這間屋子盛滿銀判,也不足以衡量一個武者的性命,何況還是我們第三牌的弟子。”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耿陽旗點了點頭。 桂小義沒有再說話,他最后的微笑,順著不斷闔隙的晨光,被遮在了門外……   三.戰無名   仁威觀的小床松軟,載著耿陽旗疲倦到幾乎乏力的身體。他睡得極熟,醒來的時候已是午后,身邊的所有銀判都接住窗外投進的光,熠出微微的輝芒,折蓋于他的周身。 睜眼的第一時間,他先去感覺自己的眼角,柔軟而干燥。 ——原來剛才在夢里哭得那么努力,現實中居然一滴淚都沒有流過…… 夢中的時間,說不上是過去抑或現在;夢中的場景,也說不上是行俠地還是現實……他只記得屋內那張巨大的會議桌,空空把他與葉雨織分隔在兩側,與他同側的左后方,徐夢欣就坐在帶著滑輪的工程椅上。 她忽然無聲地把椅子滑到了耿陽旗的身邊,耿陽旗驚了一下,徐夢欣已經把雙唇湊近了他的嘴角,耿陽旗卻不得不保持著會議間的嚴肅,私下里用不牽動唇角的吐息聲極輕地問:這是做什么? 他有點怕,感覺對面的葉雨織一定在盯著自己,打眼一瞧,果不其然,迅速收回了眼神。 吻便吻吧…… 耿陽旗輕輕歪頭,徐夢欣卻退開了面頰,神情一瞬間從癡柔變得冷淡。 “她是個人偶。”未婚妻一句怪罪的話,像是看穿他了心事中絕不該有的牽掛。 耿陽旗下意識地又斜視了一眼,葉雨織果然開始哭了,一張梨花帶雨的娃娃臉,她也不走,就靜靜地坐在他的對面,無聲地流淚。 突然,耿陽旗意識到這是一場夢了,只是還未醒來,他預感著下一秒就會有悲劇發生的時候,整個場景頓時如真空一般鴉雀無聲。 先消失的是徐夢欣,他還想拉一下她的手,座椅上已空空如也;接著是葉雨織,她也不見了。 “算了。”耿陽旗對自己說,潸然不止中哭地越來越大聲…… 他的頭再回于枕上時,思路變得分外清醒。已經很久沒有做過這般悲夢,即便他總是以為,所有的夢,期間所有的角色,不過是自己根據經驗同時扮演,順著思路學出她們的聲音。 無奈這一場卻猶為銘心,像是睡眠的同時滌蕩了深處的靈魂。 忽然聽到身邊有水響,他扭頭一看,葉雨織正在淘洗一條毛巾,擰干后遞給了他,“吵醒你了,耿大哥,小義快要來接我們了,你也簡單擦洗一下吧。” “你去接水了?”耿陽旗一驚。 “嗯,沒有事的,”葉雨織笑笑,“河邊還有武當的弟子幫我打水,他們并不想殺我。” “哦。”耿陽旗又想起了他的夢,像是一個離開的預示,“還是要小心點。” 他擦過臉,把毛巾捏在手里,開口便是語重心長,“如果你以后就住在武當,我也總算放心。” 他沒有說出安頓好葉雨織便要離開的意思,葉雨織卻搖了搖頭,“其實,我想……” “陽旗兄,”桂小義門外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我在門外等你,快到申時了,一起去觀擂!”   桂小義策馬在前,耿陽旗與葉雨織共乘一騎隨后,到達紫霄觀的時候,那里已經聚集了上百名弟子,兩匹馬從武當弟子們中間穿過,劈開了一條人河。 耿陽旗開始很擔心,如果這些人偶同時暴動,他絕無可能保住葉雨織的命,但他驚奇地發現,所有仰望著自己的人偶,更多的焦點確實集中在蒲公英的這匹坐騎上。 有的眼神施以敬意,也有的驚怒,更多的是微顰中帶著迷茫…… 銀沙池沉地而建,平地陷下約莫兩人的高度,底部鋪著沒踝的白細沙粒,其上所有觀戰的武當弟子皆順沿而站,圍出里外三層的圓,居高臨下時像是張望著一口巨型的盛米桶。 對擂的武者開始的站位,是位于兩邊的兩枚圓形樹樁,分陰陽兩個位置,彼此間相隔六十四步。 屈無名背著手,身著黑袍站在陰極樁上,挺直地像是一柄長劍,面前的沙地里插著他的玄鐵長槍,即便天頂被白色功袍的弟子圍起,大地只剩白色的細沙,他依然黑得邪性,紋絲不動間,飄動的黑色長發卻散著戾氣。 武當的第四牌弟子卻還沒有到場,觀戰區唯有三只紅木勾云太師椅,架在陽極樁的上方,桂小義把耿陽旗和葉雨織引至附近,“陽旗兄和雨織姑娘是此戰唯一的觀擂游者,還請上座。” 耿陽旗點了點頭,他右邊的座位上,桂夫人抱著女兒,微微示禮,卻沒有說話,讓耿陽旗看出了她眼眶微紅,眼中布著血絲,似是哭過。 ——不要再管閑事了,看罷這場比武后,就準備離開武當吧。 耿陽旗想著,與葉雨織同時坐下,他下意識地回頭,身后的武當弟子正在看他,手里抱著用黑布裹住的兵器。 葉雨織扭過頭來,“小義你不坐嗎?” 小義笑著搖搖頭。 “那是什么?”耿陽旗指著屈無名身后一塊巨大的黑炭。 “棺材。”小義解釋著說,“屈無名為武當弟子準備的收尸棺材。他拖棺入池,就是要告誡武當,這一戰不死不休……他已經用棺材裝走了我們六個牌位弟子。” “恕我直言,”耿陽旗頓了頓,“我覺得,這一場武當也毫無勝算。” 這句非常不吉利的話他想了很久,但知武當弟子皆是行事磊落之人,不會有什么介懷,才把自己知道的真相講了出來。 言下之意,如果他這名唯一的游客不出手,武當弟子喪命于屈無名的手下,不過是劇情需要…… 桂小義楞了一下,隨即又掛上了他招牌的笑容,不予置否。 紫霄觀傳出擊鼓的聲音,耿陽旗的對面,赤裸著上半身的武當弟子,以肱結成粗麻般的肌肉驅動著雙臂,輪次猛錘著巨大的鼓面,越擂越快,像是要用盡生命的全部氣力…… “咚——”最后一響畢止,武當迎戰的弟子還沒有出現在池中。 耿陽旗盯著戰場,沒注意到身后的桂小義,他一把接下同伴用黑布裹住的兵器,突然翻身一跳! 桂小義急速下落,單足點進銀沙池,接著又帶出幾個輕盈的空翻,穩穩地落在了陽極樁上。 他拆掉包裹著兵器的黑布,亮出一把泛著青光的長劍,長發飛舞間,雙手握柄,刃間朝著沙地里一插,再舉手抱拳。 “武當,第四牌,桂小義……請多指教!” 話音剛落,全場人聲鼎沸,武當的所有弟子捏緊的拳頭握著壯志,嘶吼著為小義打氣,像是要把一身的氣力都傳遞給他。 耿陽旗騰地站了起來,全身觸電一般的麻攣,震天的聲音像是吼碎了他的夢。 “怪不得……” 桂小義心里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他什么都沒有說…… 紫霄觀的所有弟子都在助威,唯有桂夫人在輕輕抹淚。 耿陽旗轉過頭,她單手用白帕捂著口鼻,小義的女兒怔怔地看著她抽泣,滿目的憂傷,卻不知道媽媽在哭些什么。 銀沙池內,屈無名已提槍而動,黑影般逼向桂小義的方向。 桂小義卻沒有動,始終扭頭牽掛著臺上桂夫人的位置,直到他終于看到夫人抬起了頭,難看的哭相中擠出了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小義跟著笑了,過后才走下了陽極樁…… 耿陽旗隨著吶喊的尾聲緩緩坐了下來,他剛剛居然當著小義女兒的面,說下武當毫無勝算的死讖,此刻慚愧地一動都不敢,狠狠皺著眉毛勾低了頭。 一只纖纖的手伸到了他的面下,耿陽旗尋思片刻,在小心翼翼抬起頭來,看著葉雨織,他百感交集,輕輕地把手搭在了上面。   屈無名前闖,與桂小義相持在一條槍圍的距離處,緩緩停步,臂膀扭住了槍尾,手心朝上,抬卷長槍瞄著桂小義的胸口。 桂小義同時提起了劍,后撤半步站穩,長劍自右掃了半圍圓,頂鋒而對。 誰也沒有先動手,雙方的腦海里都相互計算著周身所有應變的距離,直到桂小義先進了半步。 他卻并未發力,只是用劍尖錯過長槍的槍頭,貼在上面,以太極的化勁輕運,順著槍頭正繞一圈,反繞一圈,力道像是在撫摸一只貓,擦出只有他二人才能聽到的一串金鐵叮鳴。 長槍紋絲不動,卻讓誰都覺得槍尖但凡一挑,長劍便會軟綿綿的落地。 桂小義試探完畢,輕輕皺眉。 每次當他轉劍手心朝上的時候,都是最不利于自己發力的虛招。他本希望屈無名能趁虛而先動,但對方亦是高手,不被虛招所誘,盡數看穿。 仗著寸長寸強,以及想知道這個新對手的行劍路數,屈無名遲遲未動,但桂小義如果也遲遲不發勁,他便會以實代虛,進步驅力,直接捅穿小義的胸膛。 寸短寸險,桂小義知道這場競武,只有自己闖進對方的槍圍內,才能極大地降低屈無名兵器的戰力,但差池便在對方能否預判到他闖進的速度,如果被算準,無異于自己朝著槍尖上扎。 “叮——”劍脊敲在了槍頭上,像是碰杯,“磨蹭夠了。”桂小義說。 小義突然進步,雙足發力間,豎起長劍,以脊硬頂在長槍桿上前劃而行,算準槍頭會從肩頭與脖頸的間隙,插空而過,同時朝著屈無名的心口,刺劍勁點。 然而他的劍刺到一半就被硬生生逼了回來,槍頭確實從肩頭滑過了,卻被屈無名帶著橫掃出一條短弧,桂小義不避,腦袋就會向點頭一般從后頸削下。 與其順勢側躲,不如粘著距離再進。桂小義原地疾速轉身,這是一個冒險的動作,把背部的空檔瞬間亮給了對手,他卻轉地極快,再次拉近自己與屈無名的距離,被迫著讓屈無名闖進自己的劍圍。 屈無名卻跟著朝前走了一步,居然選擇主動把距離拉地更短,小義劍鋒未至,他已經起腳,桂小義剛轉過正面,他便卯勁踹在了小義的胸口上。 小義中招,猛地借力后撤,長槍再次平開疾甩,小義不得已地屈膝仰面,槍頭在他的面頰前平行滑過,槍風帶著他的一撮長發乍散乍收。 借著屈膝的蓄力,小義猛地跳了起來,他的輕功于武當登峰造極,帶著身子上躥,下落時雙腳踏住了槍身,借著屈無名撐槍的力道,居然快速地在槍桿上行了一步…… 屈無名的槍法以崩打為主,招式大開大合,以硬碰硬,桂小義絕不是對手,倘若殺不進對方的槍圍,耗力勉戰,桂小義必有一失。 一失,足以致命! 屈無名自然不會讓小義再于槍桿上踏進第二步,槍頭一轉,小義便被甩了下來,同時整條身子借跳平刺,以人劍合一的狀態,呼嘯著刺向對方。 屈無名無法再以槍鋒格擋,桂小義這一劍刺地極快,他連提槍橫檔也不夠時間。 突然,屈無名開始轉了,轉動的同時,長槍圍著周身連著掃出了兩圈,快到像是槍桿的中段吸纏在自己的腰上,他再次主動拉近了自己與小義之間的距離,也隨著轉動躲過了小義的進攻。 槍頭從桂小義還未收力的撲刺之勢上掠過,猛地向下一沉,反向持槍,以槍尾重擊在小義的腰背上,小義面朝銀沙,整個身子都砸在了地上。 想都來不及想,桂小義第一時間忍痛翻滾,屈無名的長槍果然以換做正手的當隙同時再次下刺,銀沙迸進了小義的嘴中,連著三刺,桂小義在地上轉成了一條卷軸,每次皆是險險避過,轉動的同時,支劍入沙,利用沙面不斷地卸掉自己要摔寢的力量,借著劍身微屈,他居然把自己彈了起來,重新站在了沙面上。 屈無名屢刺不中,收槍而立,兩人又隔開了一槍圍的距離。 “好輕功。”屈無名點點頭。 “呸!”桂小義吐掉嘴里的沙子,“好槍法。” 屈無名把長槍從銀沙中拔了出來,這次卻沒有對持而進,徑自朝著桂小義的方向踏步,反手只握住槍尾,整條長槍都被他拖在身后。 桂小義的眼睛亮了一下,他知道屈無名要做什么了,武當人把他的這一招稱為“虬龍破海”,三天前,第五牌的弟子便是于此一式,登時斃命! 好在武當武者百無禁忌,桂小義在上場前,便發現有武當弟子學到了這一式的皮毛,他輕易招架過兩次,只因對手功夫太淺。 這一刻,他把長劍側架在身前,絲毫不敢含糊。 屈無名開始拔步沖刺,像是一條黑色的閃電,桂小義則是疾退,想要拉出槍圍開外的距離,但任憑他輕功絕頂,足下需踏沙而撤,依然很快被屈無名拉近了距離。 突然,屈無名狠狠剎住,前足高高揚起,又朝著銀沙勁踏,像是投擲標槍一般的動作,勁掄起他身后的長槍,以自己為圓心,長槍為半徑,狠狠地朝著桂小義甩了過去。 虬龍,便像是一只巨人在狩獵時,把自己身后的石器巨錘砸向面前的史前怪獸;破海,則是槍尖下劈的位置極為精準,算盡了對手最終的站位,第五牌弟子便是被這開天的一招,從頭至腰劈開,迸血兩半! 桂小義沒有再嘗試左右移躲,即便長槍只能劈出唯一的一條線,卻是躲不過的,屈無名的這一式,像是海浪來襲,無論自己是怎樣的躲避姿勢,總會卷沖回身上。 他閉上了眼睛,以耳辨風,單腿撤步,把劍平舉在自己的頭頂。 太極劍的終極奧義之一——獨拜浮屠! 這一式旨在把借力、卸力的太極精髓于瞬間極致完成,臨危塔將傾而不動! 它不但于實戰中幾乎用不到,卻又要求武者在卸力的同時牴力,本身便充滿了矛盾,武當弟子都被震懾于它的名號,沒有人練這一式,連十牌弟子,多數也聞而卻步…… 長槍的風聲近了,卻像是洪荒在耳邊怒吼! 太極,陰與陽的中心,桂小義只剩一把長劍,肩起劈天的重責! “砰——!” 交兵卻是極短的時間,像是遙天的星星微乎其微地閃了一下,桂小義仰面栽倒在地。 他的鼻耳都被震出了血,但是并沒有死,他岔著雙腿,條槍離胯不過一步,整個槍頭都重重插進了銀沙。 明明只是一槍,桂小義卻覺得自己猛地擋下了數十記連擊,但是他成功了,以“獨拜浮屠”第一次接下了“虬龍破海”! 場上的人偶們陡然再次沸騰,桂小義這一接,已經奠定了他于武當的宗師風范,但他們并沒有振奮許久…… 因為沒有人想到,屈無名的這一擊還沒有結束! 槍頭突然從銀沙中跳了出來,像是一條伺機許久的靈蛇,屈無名不想給小義絲毫喘息的時間,朝前繼續進步、進步,雙手握槍,要將小義杵死在地! 小義已經避無可避,他若猛地起身,只是在幫屈無名更快的刺穿自己,當即借著膂背的力量,狠狠朝著銀沙下壓撞,同時用長劍橫筆在胸前,卯力牽制著槍頭下刺的方向與軀干平行。 就在長槍要順著小義的下頜扎出個洞的瞬間,屈無名這一式卻力盡了,他依然不想就此放棄至小義于死地的絕好機會,長槍一壓一挑,他借著桂小義死御槍頭的劍力,暴喝了一聲,猛地把小義整個人揚到了半空! 但他從沒有使過這一招,一瞬間,屈無名也不知道該如何出招了…… 小義的白色功袍已經被挑磨地破破爛爛,他在半空中抓住了對方無招可用的機會,反手握住劍柄,趁著屈無名全身的氣力都頂在槍上,微微一瞇眼,盯住了屈無名的脖頸。 ——你終于要死了…… 桂小義心想。 整個紫霄觀,只有桂夫人知道他要做什么:以長劍為暗器,打出一記“河東獅吼”! 這是桂夫人的暗器招式,并非武當的絕學,只隔著一槍的距離,她和小義都有完美的把握,于對方的脖頸上開出一個大血洞! “嗖——” “噗——” 沒有人看清飛劍的軌跡,卻在桂小義拋劍的同一時間,他突然仰天啐出了一口血,倒像是脖頸反被對方先行刺穿。 屈無名收住幾分力,桂小義的白色功袍嗤拉劃開一道大口,他像布玩偶一般,從空中仰摔在銀沙池里,噴出的血花濺灑在他的周身。 桂小義仰面看著天。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毒發喋血,老天爺分明是在和我開玩笑。 于是他也笑了。 屈無名沒有死,桂小義吐血擲劍,力道、速度、精準都已失之千里,長劍插在屈無名身后的沙地上,屈無名的脖頸,只多了一條劍刃抹過的血痕。 但對于屈無名而言,一生的死亡體驗,從未有剛才長劍擦頸的一瞬那么近那么強烈! 桂小義想的沒錯,他本應已是一個死人了…… 屈無名從地上拔起了桂小義的劍,扔到了他的身邊。 他此間若是一槍扎死桂小義,桂小義沒有絲毫反抗的余地。 但他沒有這么做,即便與武當不共戴天,即便面前的這個人剛剛差點殺死自己。 桂小義膽識過人,值得他身為習武之人而尊敬。 他相信桂小義一定還會站起來。 他要桂小義堂堂正正地死在自己的槍術下!   屈無名又站回了陰極樁,把長槍插進沙中,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等待著一場新的格殺重新拉開序幕。 耿陽旗保持著雙手狠狠抓著刀柄的坐姿,手心皆是汗水,他身邊所有的武當弟子都屏著呼吸,留給紫霄觀的,只有肅殺的風聲。 桂小義依然躺在地上,沒有人知道他還能不能站起來,即便耿陽旗深知他最后終會倒下,此刻卻已經與所有武當弟子心系一處,希望再看一眼那個玩世不恭的熟悉笑容。 從桂小義登上陽極樁開始,耿陽旗的呼吸就沒有順暢過,他深知,自己是唯一一個可以斷線攪局,使得臺上二人生死立判的外人。 但他終究是個外人,看過剎那驚心的一槍、一劍、一回合,這場對擂的味道變了,絕不再是簡單的人偶打架,他們招式中釋放出了無法洞察的能量,金鐵交擊的聲音變作大道無形的語言,以鐵血,誨人于坐,誨人于立,誨人于行…… 這正是耿陽旗心中俠道的真容! ——一開始沒有插手的事,現在頓感失去了插手的資格,其實我并不比銀沙池中的人偶高級多少吧…… 他一邊想著,一邊低頭長舒了一口氣,眼角的余光,忽然跳過一顆紅點。 耿陽旗微微轉頭,桂夫人并沒有看他,但他看見一絲紅色的纓穗從桂夫人的握拳的手心滑了出來…… 他當即認出來了,她手心里攥著的,是在劍溪附近偷襲桂小義的鏢刀! 輪番激戰,她的男人數次被擊倒在地,血濺銀沙,如今依然生死未卜,而她所能做的,只有靜靜地坐在高處,默默觀戰,每一秒都被巨大的恐懼無聲轟炸。 ——在場的幾百個弟子,沒有人比她更難過。 她終于忍不住了,她要偷襲武當的公敵,這一鏢傾注著她的尊嚴與未來,賭上一生所有的運氣,只求一擊必殺! 無奈耿陽旗知道,這個故事,不允許有這般意外…… 他輕輕地伸手,像葉雨織那樣,搭在了桂夫人的拳頭上。 桂夫人驚地渾身一顫,轉面過去,耿陽旗卻不看她,雙眼漠視著前方的沙場。 “不要這么做。”耿陽旗用只有身邊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葉雨織也轉過頭來。 “你心太亂,暗器是擊不中的屈無名的。”他依然沒有扭頭,臨時找了一個理由,聲音小且苦澀,“小義還會站起來,我們再等等……” 桂夫人輕輕地轉回臉,努力控制著壓低自己粗濁的呼吸聲,雙目間止不住淚若泉涌。 耿陽旗感覺自己的手心濕了,開掌的同時,滿手的鮮血。 血是從桂夫人的三條指縫間流出來的,她攥著鏢刀的拳頭微顫著,像是要把條刃嵌進自己的掌心。 耿陽旗抿住了嘴,他沒有再阻止。 ——那點痛無法與她心中的痛相提并論。 桂小義真的還有一戰的力量嗎?他并不知道……   “小義起來了!”葉雨織突然道。 “起來了!起來了!”無數個武當弟子的聲音一起悉索。 銀沙地上的桂小義扭了扭身子,慢慢地爬了起來,像是睡懵了,跌撞間走了幾步,再次拔起了長劍。 但這次的武當,沒有發出雷鳴般的雀躍,桂小義一身破破爛爛的白色功袍,染著大片的血紅,粘起地上的銀沙,他勉力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像是隨時都要倒下。 屈無名提槍來到了桂小義的面前:“準備好了就示意我,我保證一刺便取你性命。” “呵,”桂小義輕蔑地笑了一下,“你盡管試試啊!” 屈無名眸中一亮,他不知道對面這個連站都站不穩的武當弟子,還能有怎樣的能耐,居然不會接受自己提供的體面死法。 屈無名單槍突進,他未盡全力,卻也虎虎生威,他知道,桂小義如今只能用命來接下這槍了。 桂小義沒有動,眼看著槍頭要躥進胸膛,這才用劍順著前軀下削。 “——” 一響過后,屈無名傻眼了。 桂小義輕描淡寫的一劍,居然把長槍壓在了地上,接著才朝后趔趄退了數步,留下一條血滴斑斑的軌跡。 “不可能!”屈無名抬起槍,猛沖而上,連著兩刺,攔腰又是一掃,三擊都被桂小義防住了,確切地說是用劍格擋而開的。每一擊都足以致命,桂小義接下一擊后,沒有絲毫的步法可言,只是順著對方的力量漫身飄移,卻又不倒。 “這是什么?” “喋血太極劍。”桂小義笑笑,“名字是我剛起的。” 雖然是個聽上去廉價的名字,這一套劍法卻也名副其實。 它之所以能夠擋住屈無名的奪命殺招,有一半要歸功于桂小義紊亂的氣息和乏力的身軀,配合著太極本身引實落空的智慧,他的每一劍,都不是在“接”對手的招式,而是“捱”,捱的同時,通過紊亂的步伐把對手的力量分散給大地,不帶絲毫的抵抗,也不準備反擊。 這是太極病態防御的極致,任何剛硬的招式在它面前,都像是以石擊羽! 但桂小義心里明白,這幾招過后,對方雖然傷不到他,自己卻依然沒有絲毫反擊的力量,這會被屈無名輕易看穿。 屈無名的長槍像是突然變輕了,挑、刺、掃、斬……雨點般的招式不間斷地抽在小義的周身,但桂小義的長劍總能后發先至,銀沙池一陣叮叮當當的脆響,兩人已連著對拆了二十幾招。 “這么打很無聊。”桂小義扭著身子,軟綿綿的一劍格掉試圖插進自己肋骨的槍頭。 “如果你想憑你的喋血太極耗盡我的氣力,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左腿、左肩、左心房,屈無名又連刺三槍。 “打架嘛,本來便是你耗我、我耗你,累了便一拍、兩散,”桂小義并不覺得耗力有什么不武,說話間把三槍都卸開了,“不過我有個更好的提議。” 屈無名收住槍,沒有搭話。 “不如你把你剛才的那式‘虬龍破海’再使一遍,我想試試喋血太極能不能全數接下……”他說出一個極為武癡的建議。 “你很會起名字。” “師弟們起的,不關我的事。” 屈無名沒有再說話,扛起長槍轉身前行,扯出與桂小義兩個槍圍的距離,站定再轉身,用手拖住槍尾。 觀戰的武當弟子根本不知道場上為何有如此的變故,只見桂小義朝著屈無名輕輕點了點頭。 屈無名重新沖刺、算位、挑足、踏地、以己為心,以槍為軸,掄軸下劈! 一系列的動作行云流水,與第一次沒有絲毫的偏差。 這次桂小義沒有再閉上眼睛,眼看著槍頭居高抽下,他居然扔掉了自己手中的長劍! ——他要求死? 屈無名心中閃過一念,但他已經收不回力道了,也沒想著要收回,如今只好把桂小義像第五牌弟子般劈作兩半。 突然,桂小義雙掌交叉,朝著頭頂一舉…… 既然是太極病態的極致,長劍的重量也是負擔,他且要以血肉之軀接下破海的虬龍! “砰——” “咔——” 桂小義感覺自己的身子矮了一截,同時清晰地聽到自己雙腕骨裂的聲音。 槍頭就停在距他天靈蓋一寸的位置,他再次接住了! “噗——” 桂小義再次吐血,他的手腕已經無法控制,不能離開長槍的重量,咳嗽間只有下半身在沙池里扭了幾下,努力保持著自己的站姿…… 頂天,立地! “終于吐出來了,這口毒血憋了我好久……”他垂危的聲音只有屈無名能聽得到,“殺你之前,我沒有服你帶來的解藥……你殺了我那么多師弟,要不是我……” 他的話沒有說完,血水從舌苔上滑了出來,雙眼同時失去了所有的焦點。 桂小義并沒有輸,只是死了。 “爹——!”看臺上的小女孩像是激發了第六感,她大喊了一聲,卻沒有聲音回答她。 桂夫人慢慢地站了起來,她冷靜地像是一塊寒冰,領起女兒,身后的人群自然為母女讓出了一條路,沒有告別,二人轉眼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中。 武當的弟子像退潮一般默默地離開紫霄觀,他們都敗給了屈無名,也敗給了桂小義,相互間沒有交流,腳步聲連成不停的綿響。 屈無名已經撤開了槍,去銀沙池邊拖來專門為桂小義準備的黑棺,桂小義原地保持著接槍的姿勢,屈無名輕輕推了他一把,他整個人才都倒進了棺材。 校武場最終只剩下兩個人和一把空椅子。 葉雨織嗚嗚地哭個不停,耿陽旗不知道該怎么勸,只能默默地看著…… 但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一片靈魂又碎在了行俠地……   四.浮屠刺      一場有序的災難,必會出現一個力挽狂瀾的英雄去拯救,只是在這個英雄出現以前,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故事里的人繼續以飛蛾撲火的姿態燃盡每一滴鮮血。 這次的例外,在于這個英雄早已知道自己的使命,并且知道如果他不出手,新的英雄也絕不會誕生,但是他總是處于矛盾的困境中,棘手的選擇就快要把他逼瘋。 總有人會在這時把自己灌個爛醉,只求內心片刻的安寧,但耿陽旗不喜歡喝酒。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正躺在仁威觀的小床上,回來后便沒有說一個字,葉雨織匆匆跑去開門,腳下踩出銀判相擊的鈍響。 “桂夫人?”葉雨織愣住了一下,門口的桂夫人帶著女兒前來拜訪,耿陽旗打了個激靈,猛地從床上跳了起來。 “打擾了,雨織姑娘,”桂夫人微微頷首,又朝葉雨織身后的耿陽旗輕輕眨了下眼睛,“我正要與女兒前往榔梅祠,路過你們二人的住處,便忽然想來看看。” “你去榔梅祠做什么?”耿陽旗問她。 “這個……”桂小義的女兒攤開手心,小手的中間躺著一只折好的紙鶴。 “這是武當的規矩,我的丈夫戰死了,他榔梅祠的靈位三日前已經被刮花,我在紙上寫了他的名字,疊成紙鶴,寄在他的牌前,希望他的在天之靈能保佑武當。” 屋內的兩人忽然都想起來了,榔梅祠七塊名字被刮花的牌位下,只有一塊沒有紙鶴,那是桂小義的靈位。 “你想我陪你一起去嗎?”葉雨織問。 桂夫人點了點頭,她們同時看向耿陽旗。 耿陽旗應該去,但他有些不愿,他知道自己重回故地,看不到榔梅祠的斜頂上,那個懶洋洋曬太陽的身影了,他會哭得很難看,單是想一想,鼻子都覺得酸。 “你陪桂夫人去吧,”第一次,他允許了葉雨織獨自行動,“記得幫我給小義上香。” 葉雨織乖巧地點了點頭,桂夫人也不強求,微微躬身與葉雨織一同出門。 “還有,”耿陽旗又叮囑道,“注意安全。” “知道了。”葉雨織回眸一笑。 耿陽旗站在仁威祠的門口,目送著三人順溪流娓行,直到消失不見。 他抬起頭,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頭頂上是花盆大小的銅鈴。 他想了想,用手在銅鈴上敲了三下,“叮叮叮——” 不一會兒,就有武當弟子從遠處小跑而至。 “耿大哥,有什么吩咐?”他知道耿陽旗的名字,也許全武當都已經知道自己的存在。 “屈無名現在在哪里?”   耿陽旗步入武當朝天塔的時候,身后已降下了黃昏。 朝天塔共七重,前三級并沒有窗,他也感覺不到風,卻總能聽到旋梯高處被氣流撼動出的吱嘎微響,不由地生出危塔欲墜的錯覺。能見度順著他拾級而上,變得越來越暗,步入第二層的時候,光色已經完全浸入黑暗,空氣也比塔外更涼了些。 耿陽旗以自己的重劍為依杖,憑著前一級的經驗于黑暗中上踏,每踩下一步,木級都帶著將斷不斷的彈力,拖出一聲扭異的空響。 第四級有了光,耿陽旗順著窗外望去,陡然發現自己已經高出地面二十米有余。武當雖發于群巒之間,視野卻在這一刻變得開闊,遠眺間是條蜿蜒曲折的山路,飄燈絡繹,連作一線,籠光也愈來愈明。 納氣間,他的精神也變得清明起來,像是重新補回了一身的力氣,一口氣沖上了塔頂。 屈無名臨時的居室點了一盞油燈,六邊形兩人高的小塔隔內,盈滿妃色中透著螢綠的光。 他靠坐在東北角,玄鐵長槍豎在身后,一條腿盤著,一條腿伸在前方,前額披散的長發間遮住了半邊臉,單把一只眼睛與嘴巴露在外面。 他正在啃一只干癟的饅頭,頸上被桂小義長劍擦過的傷痕還沒有處理,干巴巴的血痂鋪到了鎖骨的位置。 耿陽旗的突如其來絲毫沒有驚擾到他,他盯住耿陽旗,也不說話,塔居中除了二人呼吸便只剩下他咀嚼的聲音,陰森地猶如一只鬼魅在陰曹吸魂噬魄! 地上有一只土灰色的布包,布包里還滾倒著幾只饅頭,看上去感覺已經霉了,耿陽旗抽了抽鼻子,汗臭與霉味擠在不大的空間內,除此以外,屈無名連張席子都沒有。 “我是來殺你的。”耿陽旗開門見山地說。 “嗯。” “因為你殺了我的朋友桂小義。” 屈無名把眼神撤開了,一邊吞咽一邊輕輕搖頭,讓人分不清是無奈還是否認。 “不對。”屈無名發出帶著食物的嘟囔,“我沒有殺他,他是被毒死的……我殺不死他。” “你說什么都沒有用了。” “我知道。武當從來都是這樣,無論是此間的弟子,還是外來的游者,一輩子只學會些空虛乏味的功夫,只好把你死我活當成最大的娛樂。” “你還不是一樣?” “我是來報仇的,無論是殺父還是奪妻,仇恨壓負在身上的時候,人便沒有其他的選擇。” 屈無名說話的時候,喉結上升起了寶藍色的光斑,耿陽旗的眼神跟著一亮。 他只要沖過去,掐住那斑光,武當的劫數便會倒下,任憑被他切成薄片,也不會呻吟一聲。 他能做得到,即便第一次掐不中,總有第二次可以,任憑屈無名花槍的造詣萬夫莫開,在龜息開關面前,他只是個人造皮偶。 但這種舞弊卻又讓耿陽旗感到乏味,像是一款電子游戲被輸入了密碼,無敵并不等于成功,而更接近毀滅…… “我吃完了,你不是要殺我嗎,還等什么?”屈無名反問道,渾身卻沒有一丁點的戰意,耿陽旗覺得,不用龜息開關,也能把重劍輕易埋進他的心臟。 “你不怕死。” “怕?”屈無名搖著頭,“我早就死了,只是還帶著一根刺,活成行尸的樣子。你以為是武當的弟子把我困在這座塔上的?不是,武當是個局氣的門派,他們不但不限制我的行動,還愿意告訴我太極的每一個招式,一群武癡就是一群瘋子,和我來時想的一樣……” “是我自己選了這座塔棲身的,我害怕被他們的精神影響,因為我也是個瘋子,但想瘋的與他們不同。我把殺掉的排位弟子都藏匿在這座塔的地宮,那里還有三口空棺,如果你不殺我,三日后我依然會殺了岳汀橋,運氣不好的話,再過三日,再開殺戒……” “運氣不好?”耿陽旗聽不懂他的邏輯。 “因為我真的很想死啊……”屈無名說著,靠倒在自己的槍上。 又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偶,耿陽旗聽出來了,如果他繼續問下去,便能打聽出屈無名的身世來,就像現實中每個人的背后都有獨屬于自己的故事,只不過屈無名的故事是假的。 但故事是別人的,真假又有什么區別呢? 葉雨織在武當已無大礙,耿陽旗知道自己快要離開行俠地了,在他離開后,這里所有的故事依然循環上演,期間也不會有多少游客愿意聽。 而自己現實的歸宿,有他無法逃脫的痛苦在等他。 忽然,他想體驗一下屈無名的磨難,希望能變成自己為數不多的慰藉,讓他于未來稍作堅強…… 耿陽旗苦笑了一下,他把重劍放在了地上,正對著屈無名,索性盤腿坐在了木板上。 “在你死前,不如給我說說你與武當的宿怨吧。” 屈無名愣了一下,又垂下了眼簾。 “錯在武當。”他率先下了結論,“江湖有那么多條路,他們偏要選擇殺人……” “殺人,能釀出甜味嗎?” “……十三年前,武當的掌門蒲公英忽然來到了我們村里,那時他像我一樣年輕,只聽說家父是方圓百里的槍術大師,便沒來由地寫了一張‘生死狀’,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我家。武當已經沒有他的敵手了,他要會武與家父一較生死,家父自然不會答應,他倒也不著急,每天在村中不同的人家借宿,留下一些銀判,如此一住便是三個月。” “……我娘親在生我的時候就去世了,家父一手將我帶大,那時我才七歲,并不懂什么是江湖,家父雖然槍術無雙,于我卻更欣賞他育蜂的能力。我們屈家以養蜂為生,每年我都能比同村的小孩嘗到更多的甜頭,我以前的名字,也不叫屈無名,而是叫屈雛蜂。” “……后來我不知道蒲公英是怎樣說服家父的,也許是被感染了‘武當’的瘋疫,他們約在我家的小院中競武,從寅時一直打到了天光大亮,我沒能睡著,成為此役唯一的觀戰者。家父用的是長槍,而蒲公英的武器更長,是一條鐵柄的銅鞭……我永遠忘不了最后一幕,蒲公英的背心插出了家父的槍頭,他不停地吐血,卷在家父脖頸上的銅鞭卻越勒越緊,最后太極的柔勁扼死了家父,他把玄鐵槍從身上拔了出來,恭恭敬敬地筆在家父的尸體旁,又扔下一些銀判,朝我輕輕揮了揮手,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這就是你與武當間的不共戴天之仇?”耿陽旗撇了撇嘴,“一命還需一命還,你卻濫殺了武當這么多弟子?” “倘若事情這般簡單,倒也罷了,”屈無名扭過頭,牽開了他脖頸的傷口,他卻望著小窗苦笑,“我當時跟著家父學了些槍術的皮毛,卻沒有學會養蜂的技巧……我記得那天是驚蟄,我早上起床,忽然聽不見一絲的嗡鳴,打開蜂箱的時候,上千只蜜蜂的尸體和蜂卵,像是軟珠子一樣地瀉到了地上,所有的蜜蜂都死了。” “我當時只感到更加悲傷,還想著以后沒有蜂糖吃了,卻沒有意料到事態的嚴重,自己從此只嘗得苦澀……”屈無名抬起頭,雙眼都從長發中露了出來,卻耿陽旗比想象中要清澈許多,“我們全村只依著一頃地活命,蜜蜂都死了,春分未到,田里的莊稼已經有了荒跡,但等村里的人意識到的時候,都已經困入了絕境……” “為了備冬的一點糧食,他們彼此間展開了殺戮。那些曾經幫家父收尸的人,讓我好好存著蒲公英留下的銀判,將來娶妻生子,卻在這時又都從我手中搶走了……我并不怪他們,他們不殺小孩子,還提供維命的一點糧食給我……凜冬來襲,很多人餓死在了村里,很多人餓死在了遷徙的路上,村里都是瘴氣與尸毒,唯有下雪的時候才有水喝……” “嘿,我當時只會莫名地責怪自己,心里覺得這是一場噩夢,只要等自己受了足夠的苦,便會得到某種原諒……你知道死去的蜜蜂也是會蜇人的嗎?”屈無名抬頭問耿陽旗,“為了贖罪,我傻乎乎地用死蜜蜂蜇自己,每天都找著蜇來蜇去,以為我多承受點疼痛,一切就會好起來,它們都死了那么久,皮都脆了,卻還有肌力把刺彈進我的手臂。” 他說著,用手把黑色的長袖一掀,整條臂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瘡斑,“全村人都死了的時候,只有我還活著,因為蜂毒,我才沒有染上尸毒,又因為尸毒,我變得百毒不侵。” “我提著家父的長槍離開了村莊,只朝著一個方向走,餓死前找到了青粟街,這才活了下來,如此過了十三年,吃過被人撒了尿的臭饅頭,睡過死人的棺材,不停地修習槍術……” “等我懂事了,便決定要報仇,蒲公英是我的殺父仇人,我打聽到他帶著牌位弟子征戰唐門,等我到了唐門的時候,他卻已經遁去戲命坊了……” “那你為何不去戲夢坊找他,卻來了武當?”耿陽旗問。 “你還沒聽明白嗎?我與蒲公英,只是我的私仇,可以先放放……但我們一村中的幾十條人命,無辜的村民當年還予他吃住,蒲公英一條命怎么能還得清?” “當真要一命還一命嗎?”耿陽旗搖了搖頭,“牌位弟子也不過十個而已,你還是想要競武爭強吧。” “不。”屈無名堅定地看著他的眼睛,“武當弟子也都中了唐門的毒,算是天道有輪,但我殺十牌弟子,是要按照武當的規矩,登頂做主!只要能殺了他們,我就是武當的掌門,到時候,我會第一時間把武當解散了,再一把火燒了這座山!” 屈無名說的輕描淡寫,耿陽旗恍然大悟,這個方法,確實能為所有的不幸報仇。 如今他只剩下了一具蜜蜂的酥殼,內里含著一柄玄鐵長刺,要一擊斷了武當的香火,哪怕落個玉石俱焚,也心甘情愿。 這便是屈無名的故事,耿陽旗始終知道,每個字都是假的,是別人寫給他的。但他也知道屈無名信,即便他的篤信只是一種程序,幾行代碼,其間的通感卻能共鳴,像所有人都有為某一場電影落淚的經歷,那一刻,人們得信,從而減輕的,是每個靈魂被放逐于世的孤獨…… 耿陽旗站了起來,二話不說,轉身下樓。 “你不殺我了?可憐我嗎?” 他背對著屈無名搖了搖頭,“不是今晚……今晚殺人,釀不出甜味的。”   五.會仙遇      “……桂夫人還說不要怕,這里是武當,況且還有耿大哥你護我,小義剛剛去世,她這幾天都不能出門了,但是允許我去找她。” “……反倒是我一想起你獨自去找了屈無名,心里就特別害怕,我可不想你再受傷,那個人陰森森的,還殺了小義,真討厭!” “耿大哥,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耿陽旗這才回過神來,放下手邊的粥,“哦,有啊!你也快吃些東西,一會兒粥涼了。” “嗯。” 其實葉雨織的話,他都沒有聽進心里,側頭看著正在用調羹給自己喂粥的葉雨織,橙黃色的油燈光印在她的娃娃臉上,長睫毛忽閃忽閃的,寧怡而靜美。 他忽然意識到這就是他的世界,至少,成為了他人生的一部分。他在屋內守護著葉雨織,無數武者在屋外守護著武當…… 即便所有人的心底都藏著膽怯的小獸,卻堅強地流露著當下的從容。 “你怎么不吃了?”葉雨織傻傻地看著他,把牛肉片夾進他的碗里。 “你也吃。”耿陽旗溫柔一笑。 他居然想讓自己也變成一個人偶了,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委實嚇了一跳,他都忘了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和真正的“人”交流過了,這些只用0和1寫成的溫情,居然也純粹到讓自己難以自拔。 接著他又想起了剛才的心事,畢竟自己不是人偶,他該離開了……糟糕的感覺又壓了上來,他的未婚妻不知在哪里快活,反正不要他了。 “桂夫人很賞識你的,耿大哥,”葉雨織眉笑眼開,“我告訴了她你當初是怎么把我從蒔花館的天臺上救下來的,她決定用紅木重新給我做一把月琴,她說,這里的武者都醉心于武藝,山間很久都沒有什么音律了,她希望我能繼續彈唱,尤其武當在劫之際,音律能激發武者的雄心……” “我之前的那把月琴你還記得嗎?那是我娘傳給我的,可惜我逃出蒔花館的時候,來不及拿……” “對了!”葉雨織忽然站了起來,興沖沖地從屋內的窗欞上拿下了兩只雞蛋,耿陽旗一愣。 “看!我晚上等你的時候做的,不倒翁!” 耿陽旗掂起其間的一只,上部是雞蛋的空殼,底部被扎出一只針孔來,灌進了白蠟,殼面上是兩張喜笑顏開的面孔,各自有兩團小紅腮,其中一只的肚子上畫了一個太陽,另一只畫著一片葉子。 “這也是我小時候娘教我做的,你推他們,他們都不會倒,”葉雨織指了指畫著太陽的那只,“這個是你,”又指了指耿陽旗指尖的那只,面帶羞澀,“這個是我。” 耿陽旗感覺腦子里嗡地一聲,一時間竟然有些驚慌了,他心里總是想著如何告別,葉雨織想的,分明是如何長相廝守。 葉雨織看著他作驚的面孔,跟著收起了笑容, “雨織,我……我想出去走走。”他連說話的聲音都微顫起來。 “哦。”葉雨織點了點頭,輕輕一撇嘴,像個做錯了錯事的孩子,把兩只蛋殼不倒翁重新放在了窗欞上。 耿陽旗提起重劍拉開了門,冷風撲面。 “耿大哥!”葉雨織忽然叫住了他。 耿陽旗回身,葉雨織小跑了兩步,一把抱住了他,衣風帶的燈花一閃,一屋的光都跟著晃來晃去。 “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再去找屈無名了,”她的聲音忽然有了嗚咽,“我……我害怕你走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耿陽旗分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隔了幾秒,他才寬慰地說:“我不是要去找他,只是巡視一下周圍會不會有危險。” 葉雨織抬起頭來,怔怔地望了他一會兒,然后點了點頭。 耿陽旗不再說什么,一低首,漫步行出了仁威觀……   耿陽旗走的很快,心里卻沒有什么目的地。他依然無法判斷自己在行俠地的故事線內,還是在故事線外。只是自己平生喜歡多管閑事,忽然就走到了這一步…… 如果葉雨織不是人偶就好了,朝夕相處了這么久,經歷了同生共死,耿陽旗知道自己是喜歡她的……但她終歸是個人偶啊,她還期許著能夠陪伴長久,可是總有一天,她關于自己的所有記憶都會消失地無影無蹤,像是一出三流的煽情電視劇。 也許人偶才是幸福的,就像是屈無名,雖然多磨多難,卻也只有一個故事,不會再經歷跳脫而出的嶄新憂傷,但自己失去了葉雨織,這個世界就會變成泡沫,另一個世界卻只有長滿荊棘的廢墟。 突然覺得,比起人偶,人類不過都是能夠理解的無助更多,也更深刻的倒霉蛋…… 耿陽旗走上跨在劍溪兩岸的青石板小拱橋,停步在最高的地方,憑欄下望,上弦月的白光映出水中的橋脊,“會仙”二字順著淙淙的溪流扭曲漸變。遠處忽然傳來悉索的聲音,相隔十米遠的橋下,黑暗中有兩只螢綠的虹膜,渾身警覺的白色小野貓幽幽地看著他,他伸出手掌朝著它輕揮,小貓轉過身子便跑掉了。 耿陽旗撇撇嘴,他忽然覺得自己矯情像個姑娘,誰不要在世間經歷生離死別?在行俠地以外的世界,一場離別比剛才的小貓轉身還要快些,而自己,只會把內心的丁點的愁緒放大,再放大,反反復復舔著本應痊愈的傷疤,幼稚可笑的像個見到花殘便要落淚的古人! ——要走便走,干脆一些! “嘔——!” 他忽然聽到會仙橋下有嘔吐的聲音,有個武當弟子像是喝醉了,半跪在地上,吐出一大灘的穢物,跟著猛咳了一陣,用袖口擦嘴站起身來,拍了拍膝蓋上的土。 ——行俠地的游客總是不缺陪伴,明明這個時候我只想靜靜…… 武當弟子的身影從橋頭慢慢浮起,他走的且慢且穩,耿陽旗轉身想躲掉他,定睛一看,卻發現是岳汀橋。 ——這家伙該不會是來這里又一次跳河尋死的吧,水不夠深啊! 走近了,耿陽旗才看清楚,岳汀橋的袖口上擦著血,他剛才是劇毒發作,并非醉吐,斑斑血跡順著袖擺發出微亮的紅。 “又見面了。”岳汀橋在耿陽旗三步開外的地方站住,雙手憑欄。 耿陽旗微微頷首。 “我聽說小義死了……”岳汀橋說,“我沒有去銀沙池觀戰,我知道你也沒有出手,你是看著他死的嗎?” ——奇怪! 耿陽旗一愣,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偶時候,就有說不出的不對勁,岳汀橋的自殺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表演。而此時此刻,那枚寶藍色的龜息開關確實停游在他后頸凸起的錐骨上,他的口氣,卻像是一個游客在怪罪自己的不作為害死了小義。 “他是中毒身亡的,并非真的遭了屈無名的毒手。” 岳汀橋默默地點了點頭,“我只敢在晚上才偷偷地從太和殿溜出來,其實現在,我應該去小義家吊唁才對,我卻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去。” “為什么?” “這一個月,武當死了七牌弟子,每隔三天,我就能收到一個師弟的歿訊,我聽到最多的話,都是‘節哀順變’,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真的有些麻木了。”他轉過臉來看著耿陽旗,“小義其實從來都活得比我通透,無論什么時候,不管遇到什么,這家伙總是能嬉皮笑臉的面對那些難處。” “我們都還記得他,他便活著。”耿陽旗也跟著微微一笑,“下一個就是你了,小義說你是功夫大雜家,有信心殺掉屈無名嗎?” “今夜子時的時候,屈無名會去榔梅祠刮我的牌位,再過三天,我會躺進他的棺材里……” “這么喪氣,也許你贏了呢?” “不會的,我沒有辦法躲過他最后的飛槍。” “還沒有打,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也知道嗎?” 岳汀橋說的意味深長,耿陽旗一驚,默默地對視著他,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都想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出心中的疑惑,像是野山中的生靈在初次碰到同類時相互辨別著敵我。 岳汀橋深吸了一口氣,“不瞞你說,我覺得,我好像不是人,我相信你也看出來了。” 耿陽旗更加驚愕了,他第一次遇到一個人偶,竟然看穿了自己在行俠地的人偶身份! “我居然有著自己未來的記憶,不久以后,今年武當山第一場降雪的時候,穆師兄會回來,只有他能殺了屈無名。能救武當弟子的,其實是屈無名的血,并不是他帶來的解藥……這些事情,屈無名都會在臨死的時候告訴穆師兄,他甚至舔過毒自愁指甲上的劇毒,也安然無恙……但那時候的我已經死了,并不在現場。” 岳汀橋笑了,說出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像個瘋子,“我一開始覺得那是我的夢,回憶起來,其中的細節,卻真實到讓我悚然。因此我很痛苦。我不怕死的,但我不知道什么是活著……” “所以我剛到武當的時候,你選擇了自縊。” “我自縊并不是為了我自己,我還是想救小義,我在想著自己死得早些,穆師兄是不是就會早點回來了?我都已經算不清那是我第幾次自縊了,我每封遺書的最后,也沒有寫清這么做的結果能不能救到武當……但我知道,每當我再次蘇醒的時候,雖然忘記了一切,小義、以及所有牌位弟子都活得好好的,直到屈無名再次尋釁上門……” ——他不僅看透了自己人偶的身份,而且在嘗試用斷開故事線的方式加快故事進程,拯救武當所有的人偶! 耿陽旗一時間驚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個人偶已經毒入膏肓,卻不是行俠地的劇毒,而是程序的病毒紊亂了他腦海中的時間線! “現在沒事了,小義已經死了,下一個就是我,我已經沒有必要再尋死,”岳汀橋的聲音如釋重負,“但我本以為你能救他的。” “我確實能,但我沒有出手,”耿陽旗抱憾地搖了搖頭,他覺得自己在岳汀橋面前沒必要再保留什么,“我來這里,并不是來參與你們武當的恩怨。” “我知道。”岳汀橋說,“每個游者都有自己的目的,你是專程來保護你身邊的那位姑娘的。” 提起葉雨織,耿陽旗忽然有了戒心,他從來沒有算到這里會有這樣一只人偶,有可能給自己的目的帶來麻煩。 “但是你知道嗎?”岳汀橋問他,“你看上去也很痛苦。” “哼,”耿陽旗笑了一下,“我的事你管不了的。” “不一定,我可以幫你殺了那個姑娘……” 耿陽旗陡然瞪大了眼睛,他愣了一下,迅速邁過兩步,一把狠狠揪起了岳汀橋胸前的衣襟,形色狠辣! “你說什么!”耿陽旗吼著盯死岳汀橋的眼睛,“我告訴你,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是如果你敢動那個姑娘一根汗毛,我就會拋開你的膛,讓你看著自己的器官全部從肚子里掉出來,然后當著你面燒成灰……這是你未來無數次重新驚醒后唯一的死法!” 耿陽旗說完,一把將岳汀橋撕倒在了橋面上,自己卻莫名地嚇了一跳……他以前是不會想到這般險毒的辦法的,他覺得自己好像變了,卻一時說不出來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你害死了小義。”岳汀橋頹倒在地上,淡淡地說。 “你懂個屁!” ——你只是個人偶! 耿陽旗沒有全部說出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不懂,”岳汀橋依然很坦然,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我也不知道你是誰,只是不明白,你既然那么愛那個姑娘,還有什么不快樂的呢?” “你說我愛她?” “你要是不愛她,為什么這么關心她?全江湖的人都要她死,不用我動手,你自己也可以殺了她吧?但是你怕極了她像我一樣,死后再醒來,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凈……你比我懂得多。” 突然,耿陽旗感覺醍醐灌頂。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被一個人偶一語中的,那些裹在他心中從不敢承認的感情,在這個連自己是不是人都分不清的瘋子面前,輕易地被捅破了。他抱起臂來,臂彎夾著玄鐵重劍,看著橋下流淌的溪水,漫視至遠方,像是心中有塊頑疾,此刻終于掉進了水里,飄散于遠方的夜色。 “不跟你說了,省的你又要打我,”岳汀橋朝他的側身擺擺手,“我還是去想想怎么對付屈無名的那桿鐵槍,武當的同門都管我叫大雜家,比起想那些有的沒的,我最喜歡的事情其實是打架,但不是挨打,我得拯救三天后的自己,除了太極,我還會使很多功夫的……”他一邊說著,一邊朝橋下走去。 ——拯救當下的自己。 ——這才應該是每個人唯一的責任,撕掉那些亂七八糟的偽裝,即便最后的結果骯臟不已,依然應當于萬般痛苦中,堅強尋覓,感受游絲一般的快樂! “喂。” “嗯?” “我給你個機會,這次,你記得要看清屈無名是怎么死的。” “為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要代我保護葉雨織。”   六.當仁刺      他回到仁威觀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屋內的燈還亮著,馬廄里的黑馬朝著耿陽旗打了個響鼻,他微微一笑,輕輕推門而入。 葉雨織已經睡著了,天氣漸涼,屋內又沒有生火,她把腿蓋著錦被的下面,上半身倚在小床的靠板上,微微歪著頭。 耿陽旗走上前去,輕輕坐到了她的床沿上,才剛落座,葉雨織就睜開了惺忪的一雙睡眼。 “耿大哥你回來了。”她著急地把身子撐了起來,一邊坐正一邊埋怨:“我真是沒有用,一直給自己說要等你的,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 “你記住,”耿陽旗輕聲說,“以后無論遇到什么樣的人,如果他要對你行兇的話,你不要慌,去找他身上一塊寶藍色的光斑,一般都在脖頸,然后用盡力氣打下去,他就立即動不了了。” “啊?”葉雨織輕聲拖出長音,娃娃臉皺起了眉頭,“你是在教我點穴的功夫嗎?” “不是,我教你的,比江湖上所有的神功都要強一百倍,”耿陽旗搖著頭說,“但是,如果你遇到的人,身上沒有這塊光斑,一定要趁早遠離他!” “耿大哥你在說什么呀,我怎么一個字都聽不懂……” 耿陽旗無奈地倒抽了一口氣,“沒事,你記著我說的就好,這幾天我會在武當演示給你看。” “哦。”葉雨織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耿大哥你去哪里了,去了這么久?” “我在會仙橋上遇到了岳汀橋,然后去了一趟榔梅祠。” “那么遠啊,怪不得呢,你一定很累了吧。” 耿陽旗無聲地點了點頭。 葉雨織還想問問岳汀橋,話到嘴邊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來了。她這才意識到耿陽旗一回來就坐在了自己的床沿上,已經很久沒有和他靠的這么近了,她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臉頰燒得通紅。 她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自己像是被點了穴,偷偷看向耿陽旗的時候,他的臉也是通紅的。 她趕緊躲開了耿陽旗的眼神,頭一低,見到耿陽旗胸前露著一小尾傷口,現已結成了根莖般的疤,那是她親手縫好的部分。 “你的傷,還痛嗎……”葉雨織輕輕一指。 “只要你在我身邊,我的傷便總是愈合的。”耿陽旗看著她的眼睛小聲說。 然后鼓起了勇氣,慢慢的,靠近了葉雨織的面龐,輕輕地吻了下去。 “陽旗哥哥……”葉雨織發出最后一聲嚶嚀,她的整個世界都在劇烈震動,眼角滲出極小的溫熱時,隨著耿陽旗閉上了眼睛。 酡顏色的暖光中,窗欞上的兩個蛋殼不倒翁,微微搖晃……   子時。 榔梅祠的供桌前豎著一把玄鐵長槍,屈無名手中握著一把短匕,形如死神一般,站在武當牌位弟子的靈牌前。 他的眼神忽然一抖,皺眉的同時發現一件稀奇的事:桂小義的牌位不見了! 三角形的牌陣像是少了一顆牙齒,那里只剩下桂夫人疊成的紙鶴,靜靜地臥在石槽中。 屈無名吸了一口氣,隱隱覺得像是有什么變數,但這不是他愿意管的事情,他伸出手,準備摘下寫著“岳汀橋”三個字的靈牌。 “可惜了。” 忽然有個聲音從他身后傳出,屈無名傲慢地轉過頭,耿陽旗站在他的身后。 “可惜什么?” “可惜剛剛寫好的字,就要被你用匕首刮花。”耿陽旗說著,上前走了兩步,他的手中拿著桂小義的牌位,緩緩朝著屈無名一遞。 “這是什么?”屈無名問。 “你的刺。” 屈無名接了過去,定睛一看,原本已經被自己刮花的牌位上,有銳器重新刻開新木的字樣,上面寫三個字:耿陽旗。 “三天后,武當金頂,我跟你打。” “為什么?” “為了行俠!” 耿陽旗說話的時候已經背身走開,只留下屈無名望著他夜色中的背影。 牌位前,一根線香猛地發出一粒微亮,落下了小蟲一般彎曲的灰燼……   +10我喜歡

原創 22屆社員胡心     風蕭蕭,水湯湯。   易水上騰起一陣灰霧,在緘默的人群中淡淡地流轉。筑聲凄厲,白衣微皺,易水在深秋的寒風中陡然沸騰起來,濺起冰冷的水花。劍尖顫抖,蘊藏了他半生的喜怒哀樂。劍刃在沒有日光的肅殺中,兀自閃耀。“壯士一去兮……”他皺眉,那是之后的事了。   角律   角律屬木,他喜歡綠色。在那輕快的音符中,綠煙裊裊。遠處的小鎮子,隱著他的家。他不只是冷酷而癡狂的刺客,他也曾是天真的少年。躺在那間小屋的屋頂上,四面竹樹環合,綠影濃稠綿長,誘惑他伸手觸碰童年的幻影。   ---   但他觸到的是冰冷的劍刃。   易水的樹為什么是灰蒙蒙的呢?他對無盡的灰色感到困乏,他的頭昏昏沉沉的,充溢著鮮活而可愛的綠色。但逐漸的,被灰色吞沒了。   商律   商律屬金,嘹亮高亢。他一下被驚醒,拔劍,劍影層層,他周身全罩在一層寒光之下。是把好匕首,收入劍鞘,仍然殺意畢露。   母親一定不喜歡這把匕首,他暗想。于是腦中又清晰的描繪出母親疲倦而慈祥的臉,但那又如何呢?年少氣盛的他終將決然的走向遠方,身前是國,身后是家。   他又想起自己的第一把劍,在空中舞出致命的優雅。簡直像身體的一部分,他常這樣得意地想。但他的每一劍都如此輕率而不計后果,母親曾無數次暗暗垂淚,她說,他終將因此喪命。怎么能想這么不吉利的東西?   他在易水的大霧中吃力的甩了甩頭。   徵律   徵律屬火,他感覺瞬間被點燃了。是啊,那種青年時期才有的狂傲與不屑。回身一劍,就仿佛斬斷了自己對世界最后的牽掛。   他回望擊筑者,眼神中露出幾分痛苦。高漸離,此去……怕不能再相見吧。漸,離?離歌聲至此一下凄涼起來。他不禁想起當年鮮衣怒馬。執杯狂飲,是那酒市上,兩顆燃燒的心,激烈碰撞。那明月,也被激進的筑聲,熱烈的劍舞烘烤的褪去了平和的柔光。   ---   但你是刺客,是英雄!他的心猛跳一下,他怎能有這種兒女情長?他冷漠的回頭,沸騰的淚水在眼眶中便被風吹散。   心中的烈焰,早已熄滅了吧?   宮律   宮律屬土,渾濁悠長。他看見了如今的自己,在顫抖的易水中,那個搖晃的人影壓抑而破碎。   母親是什么時候走的?他早已淡忘。也許,人總會刻意忘掉悲痛的回憶吧。他記得自己親手埋葬母親,埋葬愉悅的童年,輕狂的少年。多年以后,他仍覺當年未流出的淚水淌在心上,他的心浮腫而沉重,這使他心情壓抑。然后……就沒有然后了吧。   秦的猖獗,在他眼中蒙上一層陰翳,灰暗的。   羽律   羽律屬水,湍急流暢。就像他身下的易水。他用指尖輕觸,冰涼。他出神的望著指尖,那灰色世界中的一抹透明,直到它消散在風里。我再也見不到它了吧?永遠的,他癡癡地想。   走上小舟,船夫亦一身白袍,他雙目澄澈,不住淌出幾分敬佩與惆悵。少年也會憂愁嗎?他的嘴角勾起幾分笑意,隨即又被寒風吹散,恢復那張冷冰冰的撲克臉。我注定是一名烈士嗎?他自嘲道。無邊的白衣,仿佛在祭奠一次有去無回的壯舉。   ---   或許只是荒誕的個人英雄主義,抑或不是。   他無心再想,低下頭去。   筑聲突然停止,像在黑暗中熄滅的流光。筑落在地上,摔成一地離歌。他忽然憶起,自己是有名字的,自己的人生是有色彩的!“荊軻”,他愉悅地咀嚼著這兩個字,驚喜的喊叫起來。叫聲擊破岸上的沉默,穿越易水的霧靄,在故國上空徘徊。   這才是屬于他的離歌……   +10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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